家乡的城,矗立在沸腾的长江之畔。不同于黄河的旱涝分季、夏盛冬枯,长江流动着一种不舍昼夜的热情,毫不吝惜地奉献给寻常巷陌的子民。所以不管是春夏秋冬,集市上带露珠的新鲜菜蔬总是会如约而至,在升腾的烟火间,在闲适的节奏里慢慢煮出独特的滋味。
黄家塘的清晨总是熙熙攘攘,烟火升腾间,是热闹而闲适的气息。湖北人的味蕾可没那么容易满足,这家买杯绿豆汤,那家买个糯米油条,咸甜一起就着吃才满足;吃饱以后再来碗小料满满藕粉,或者凉虾,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上班去。在黄家塘,过早可马虎不得,要“善始善终”,米粉、藕粉、豆腐圆子、元豆泡糯米……老街小巷浓缩了所有关于家乡的记忆,也见证了一代又一代荆州人在过早中享受的匆匆流年。
黄家塘米粉,是我心目中家乡的招牌。荆州靠水,稻米是山水慷慨的馈赠,米粉是稻米浓缩成的精华。米粉店那口热腾腾的大锅,熬制出了荆州人共同的记忆。“三两的米粉,加辣,再来杯绿豆汤”,话音刚落,劲道的粉、浓郁的汤已经在搪瓷碗里碰撞开来,加上一勺红油、两勺牛肉、一勺辣子、一勺葱花,不用浇热油,就弥漫着爽辣的气息。米粉入口是咸香的,双码酱牛肉丁、卤牛肉片,跟米粉、葱花的味道交融在一起,让一种汤底散发出多样滋味;吃了几口后,之前一直潜藏在味蕾深处的辣味绽放开来,让人一下子毛孔大开,仿佛身体深处的火和热被瞬间激发出来,连耳膜都肿胀得火辣辣得疼;这时来上一口绿豆汤,甜丝丝的味道如浇上一捧清泉,又带来清爽的快感,于是食客在这片刻清凉中蓄势待发,准备迎接下一波热辣的攻击……黄家塘的米粉看起来并不繁复,却在细节处深藏功力:手工粉薄而韧,将红油的辣、肉汤的香充分吸收进来,汤融进粉里,粉也融进汤里,就像这里的人,总是把这种热辣劲儿融进生活的每一个褶皱。黄家塘的辣是深厚的,汇聚了人间百味:辣中是米香、肉香、葱香、醋香,伴上一口豆沙的甜香,辣中是熙熙攘攘的脚步、此起彼伏的吆喝,是37年来日复一日的清晨(黄家塘米粉店创立于1987年),是求学道路上过早的快乐。天南地北的辣有很多种,唯有这种辣,入口不觉,却回味一生。
还有一种滋味,在家家户户的锅炉上煨着。家家炖藕汤,是自古以来的传统,甚至连古代楚国贵族的陵墓中,都盛放着藕汤、莲子等祭品,荷塘发掘出的美味,是楚国人怎么都放不下的眷恋。
湖北是自然的宠儿,洪湖莲藕是湖北的特产,也是藕中精品,温润的气候培育了它粉而不脆,藕断丝不断的品格。炖藕汤很有讲究,用的必须是九孔藕,比七孔藕的淀粉含量更高,毕竟“粉”是汤藕的灵魂,这种藕的丝是长而细密的,小时候觉得纠缠厌烦,长大后却觉得联结的藕丝别有意趣:在外的游子与家乡之间,又何尝不是这种藕断丝连的想念?
时间,是最好的调味品,也是藕汤的灵魂。煨藕汤是个慢工出细活的工夫,大火熬出骨汤的香气以后,就要转到蜂窝煤上文火慢炖,五六小时后方能煮得入口即化。勤劳而细腻的湖北女人,总是能捱得住这缓缓流淌的时间。奶奶经常守炉子,在若隐若现的炉火边摇着蒲扇,汗如雨下。奶奶腿不好,佝偻着坐在板凳上,力气却很大,一扇就带起来一阵风,炉子里的火焰,炉子上的炊烟都随这阵风飘摇着,飘摇在我童年朦胧的梦里。以前总觉得的炉子里的火就是被奶奶扇起来的,只要劲儿足够大,就能凭空生火。奶奶这样的女人们,总有凭空升火的力量。
荆州的滋味,来源于对菜、对生活的一股认真劲,荆州人做饭不会节省任何一道工序,荆州人生活也不会糊弄任何一餐。荆州不大,但荆州人懂生活。哪怕再小的店铺,也要留出一张饭桌的空间,吃得有味道、有氛围,才叫一顿饭;荆州并非大富大贵,但荆州人爱生活。生活就像藕汤一样,得慢慢熬出醇香味;生活也像那碗米粉,吸足了热辣的快乐;生活更像是那沸腾着的江河,自然地流转在晨光与月光中,像土地更深处漫溯。
归来的游子驻足回想,逝者如斯,却回味悠长。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熊楚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