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真热,刚刚孟夏,马尼拉已经连续多日体感温度达摄氏40度以上,太阳从头顶直射,火辣辣的,晚上睡觉离不开空调,刚刚洗过的衣服立马就能干,而且有一股太阳的味道,这让我仿佛回到了儿时故乡的盛夏。
我出生在江汉平原的荆楚大地,被俗称为小火炉。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白水黑地,既无山包也无屏障,每到夏季,太阳直勾勾的盯着人照,躲无所躲,尤其是七八月份的双抢双收,汗水和泪水搅在一起,滴到滚烫的稻田中,上蒸下煮,难受极了,即使是早晚,空中吹的仍是热风,一场双抢下来,人人面黄肌瘦,疲惫不堪。
那个时候农村无电,靠的是一把蒲扇,早上只能在9点以前劳作,下午要等到3点以后才能下地,晚上七八点收工,喝点稀饭,静下来乘凉。从夏至到冬至这段时间白天很长,晚上9点天还亮着。当然那个时候,农村没有钟表,有亮就是白天,没亮就是晚上。
夏天,家家户户都弄个竹床在外面,及至傍晚,家里老人孩子先是在地上泼水降温,再点一堆柴火驱蚊,待劳作人回家,一起在自家门前的禾场上吃过晚餐,便开始讲古纳凉。村里,隔壁左右是夜不闭户的,小孩子们都是在老人的鬼怪故事中入睡,然后被抱进屋放到床上。由于屋檐低不透气,基本是一觉醒来一身汗,有条件的家里能在床上支个蚊帐,没有条件的就直挺挺的睡在床板上,晚上只能睡个忽囵睡,不是热醒就是蚊子叮醒,有时候还被故事中的精怪吓醒。我几次梦中因为手放在胸口,就像鬼迷了心窍一样,惊恐万分,既不能动弹又无法出声,折腾得不敢一人睡觉,总觉得屋里有什么,连老鼠弄出的一点声响都能让我心惊胆战。
童年的夏天,农村还没有“三通”,都是泥巴路,下雨时泥泞,一脚下去泥没过脚踝,晴天又都是灰土,如面粉般的细腻,厚度能够盖上脚面。因为田间劳作,人们打赤脚的时候多,肩挑一担谷子,踩下去感觉到发烫,连鸡蛋捂在里面都能被烧熟。田间劳作的人,整个背上都分布着汗斑,黑白相间,像花斑老虎,有时候泛起死皮,一撕长长的一块,如打了补丁的衣服一般。
夏天,孩子们最快乐的是在水塘里扎猛子,踩藕梢,摘莲蓬,既清凉了自己又解决生活之需。农村没有多少新鲜玩意,有一碗清炒藕梢就算是好东西了,本来天热就不想吃饭,天天盐豌豆咸菜也真提不起味口,家里有年轻男孩子的,偶尔打鱼摸虾,算是有点荤腥,吃肉是比较稀罕的事情,7毛5一斤的猪肉还需要肉票,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够消受得了的,平常人家一般连鸡蛋都舍不得吃,时令的青菜辣椒就是天天的日生。
那个时候真羡慕小镇上的人家。记得有个表姨娘嫁给了街上的拉板车的傻子,我们都觉得是高攀了人家,我还随奶奶专门去走过这家亲戚,真羡慕他们家的饭是碳火炉子煮的,家里人长得白净,房间地面也干净,好像还是水泥铺的,男人虽然木讷,但不用下地干活,每月还拿工资,吃的是商品粮,真想自己长大以后能够过上这样的日子。
记得当天奶奶还领我去镇上照相馆照了相,说是远在贵州当兵的二叔想看看我们祖孙俩,照片寄过去后,二叔发现我是赤脚,随即便买了双胶鞋寄过来,只可惜鞋码太大,于是父亲在鞋的脚跟处用线缝上,待脚长一点放一点,一直穿了好多年,虽然缝线的鞋子走起路来不方便,但总比光脚强多了。除了鞋子之外,我还有一件灯心绒大衣,不知是谁送的,七八岁穿起,隔壁左右都说我能穿到结婚,由于衣服太大,有一次放牛被牛角从胸前的扣子间挑起,甩了好几个来回,吓得我脸上都没有了血色。
夏天的往事还有很多,小朋友间也爱打打闹闹,我营养不良,输的时候多,记得有一次被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哭骂了整整一天一夜,成了我心中一直的痛。后来我上了大学,那个小伙伴回家务农,我觉得老天给了报应,这事也就淡了,直到我大学谈恋爱,岳父岳母到我们村做家访,还被别人提到我小时候打架的淘气事,好在岳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句“淘气的孩子有出息”,算是把乡人的口舌抵了回去。
记忆中的夏日往事,基本都是10来岁时候的经历,年纪越大,印象就越深刻——有暗恋隔壁女孩子的情愫,有给邓小平写信却不知道寄信地址的经历,有因操场人多害羞忍着不上厕所拉在裤子里的糗事,还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自己发奋要实现跳出农门的理想,才把那些儿时的事情藏入心底。
在我们南方,冬天是不好玩的,冻手冻脚,窝在屋里,真正能够进入记忆的还是夏天,小伙伴一同放学,对着高飞的大雁用弹弓对射,面对隔江的湖南华容胡喊乱叫,用石子打水漂,跳格子赌输赢,爬树掏鸟蛋,遍地找野果……既苦又开心。
到南洋生活了近30年,真没有想到今年的夏天和我儿时的故乡如出一辙,正是因为这份热勾起我对儿时的记忆,也正是因为这份热,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故乡。
有人说,此心安处即是吾家,我要说有记忆处便是吾家。
付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