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调小说中充盈着多个人格平等的对话。延伸开去，人的生活也可以是复调的。卑渺的现实与文学的时空、现在与曾在、深深陷落与闪闪发光都在我们的生命里血肉交融着。
在我们一生中，会遇到人间万象，它们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改变着我们，最终塑造了我们。
二十多年前，我刚刚工作，供职于一家省级单位的文史教研室。讲授课程和所学专业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从小在大学校园长大，见惯了种种意气风发，那时的我，对大学渴慕不已。每每周末回父母家，我常常站在夜色里，望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久久发呆。
一次周末回家，晚上散步时经过一个阶梯教室，里面人头攒动。那里马上要开始一场演讲比赛，我向来无力抵抗这样的氛围，于是找了个座位坐下来。那晚有很多学生登场，个个气度不凡，现场高潮迭起。轮到一个女孩时，空气凝固起来。
那个女孩，站在台上，低着头看着地面。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无法说出一句话，哪怕一个词。短暂的静默后，人们开始哄笑起来。她无措地站在那里，仅是看着她，我都不由得心跳加快起来。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说：“不好意思，我太紧张了……”她开始演讲，神态逐渐变得自然起来，语速也由开始的磕磕绊绊趋于正常。就这样，这个女孩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且和我此后的生命纠葛在一起。
女孩的演讲是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最是春天的夜晚让人记忆久远。草木摇曳，晚风温习，坐在教室就能闻到窗外花朵的微香。显然，那个女孩以自己的方式，在所有人面前完成了自渡。整个过程不动声色，又惊心动魄。那是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人的鲜活性：原来一个人，可以那么怯弱，又那么勇敢；那么卑小，又那么强大。
后来，我还遭遇过一些挫折，屡屡领受命运的诡谲。狼狈不堪时，总会想起那个女孩。她的身上仿若有种神奇的定力，仅是回忆，就可让我摆脱精神上的坠落感，止跌回弹。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个女孩的姓名，也无由知道她后来的人生过得怎样。但她的确在我的人生中具有一种参与和构建的力量。
几年前跟随朋友圈热潮，追完了《人世间》这部电视剧。原著作者为梁晓声。至今记得年少时读他的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时的心灵触动。如今，在多年的沉寂后，他用作品再一次征服了观众。《人世间》的爆火已成为一种现象级景观，但最引人共鸣的，还是流荡在普通人中的温暖情愫与爱情的坚贞勇敢。郑娟的出场颇为精彩，她和周秉昆之间血肉交融的爱情动人到极致，美好到极致。
同样打动我的，还有女作家张洁。2022年1月22日，张洁离开了她至爱的人间。年少时读她的名篇《爱，是不能忘记的》，那最初的感动，永远无法抹去。几年前重温这部小说，小说中的叩问“为什么生活总是让人经过艰辛的跋涉之后，才把你追求了一生的梦想展现在你的眼前？”仍然让人叹惋不已。
张洁以《爱，是不能忘记的》为文坛所瞩目，以《无字》第二次获得茅奖。这两篇小说都有作家自己生活的深度介入。文学复刻了张洁的人生，也给文学青年们莫大的震撼与疼痛。
回顾自己的阅读史，那是一个长长的精神谱系，托尔斯泰、郁达夫、波伏瓦、杜拉斯等等都闪耀其中，但女作家们的影响似乎更加深刻。那些颇富张力和松弛感的诉说，如余音绕梁，袅袅不绝。那些寻找真相的写作，使人心怀澄明。凡此种种，都深深地滋养着我。
三年前的春天，我爱着一个人，为他唱着《听闻远方有你》，亦如歌中所唱，动身跋涉千里。然而时间会让一切伪装水落石出。那些时日，我总会莫名想起“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诗句，黯然神伤。这段感情在春天短暂地闪耀，然后便沉入荒寂。
“像三月的风扑击明亮的草垛，春天在每个夜晚数它的花朵”，顾城笔下的春天如此明亮，而我在春天，数着我的伤痕，直至冬天。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它让疼痛淡远，让伤口愈合。在跌落谷底的日子里，我想起当年那个对着教学楼发呆的自己，以及那个艰难自渡的女孩，慢慢涤荡旧我，恢复了内心的力量。
柳丝摇漾在春天，草木蓊郁在夏日，枫叶在秋季深红，雪落无声在冬季。四季轮回，多少感动藏在我们心间！人们常说岁月无言，但我觉得，世间万物，都在为岁月言说。我喜欢自己在经历坎坷之后，依然拥有灿烂的笑容和真诚的心怀。如今回头再看，我领略更多的，是命运背后的成全。
世界参差着，变动着。人们哭着，也笑着。身处昆德拉所说时间高速压缩的时代，却对蒋勋所说“生活因慢而有了美感”深有共鸣；在焦虑和急躁成为流行病的当下，像庄子《山木》篇所说的那样，安然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不沉沦，但也不急于向别人证明什么，让生命张弛有度；在渴望成功的人群中，有冲出重围的勇敢，也有悦纳自己的定力；越来越喜欢宋代方岳在《听雨》一诗中所描写的生活状态：“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门寂山相对，身闲鸟不猜”，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空静之美；在各种玄虚言论甚嚣尘上的时代，服膺余秋雨在《雨夜短文》一书中提到的“质朴叙事”，将注意力放在本体正觉的深入开掘上，写作，才不会本末倒置，也才更有温度。
人们膜拜成功者，然而平凡的人们也可以闪闪发光。如同电视剧《人世间》里的那些普通人。每个人的闪光点各有不同，有的因为才华，有的因为情义，有的以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照亮过别人的生命……
当年的那个女孩，读过的那些文学作品，都在重构着我的生命，这些人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早已成为一体，这让我的人生，成为复调的人生。“复调”本是音乐术语。巴赫金，是个天才文学批评家，借用他来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结构特点，使得“复调小说”这个组合蜚声世界。复调小说中充盈着多个人格平等的对话。延伸开去，人的生活也可以是复调的。卑渺的现实与文学的时空、现在与曾在、深深陷落与闪闪发光都在我们的生命里血肉交融着。
在季节中，我喜欢早春。韩愈在《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中有言：“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在韩愈的笔下，草色遥看近却无，远胜芳草碧连天的漫漶。我想早春之美，也在于这种复调性。冬天的寒冷并未远离，而气温的回暖真切可感。春意萌动，这最初的新鲜和生发也让人的心灵回暖。每天早上醒来，小鸟的鸣唱越来越欢快，但没有聒噪感。陌上鲜花早晚会开遍天涯，但还不到荼蘼的时候，一切都刚刚好。
小时候看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美人鱼变身为人后，成为哑巴，无法向王子表达爱意。那时不知有多少次为海的女儿落泪。如今再度重温这个童话，才领悟到童话背后的深意：在亲密关系中失去自我的人，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一样，只落得切割般的疼痛，而那些巨大的代价，竟无法言说。小时候我总埋怨美人鱼：你为什么不写下你的爱意给王子呢？何其幸运，长大后，我逐渐拥有自己的歌喉。如同草木吸收日月精华一样，我汲取所有的悲欢离合，然后写下文字，用文字表达我的感恩和爱意，向这些照亮过我生命的人们，和那些使我的生命景观明媚的真挚文字。
梁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