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重庆,我按捺不住游历缙云山的冲动。
晚唐诗人李商隐曾旅居蜀地,突遇山雨,挥笔作下“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千古名句。“巴山”,便是缙云山。
怀揣思古之情,在山脚下车后,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登上石梯,而是无所顾虑地步入山麓森林。
初晨雨霁,透过密密匝匝的樟树,空蒙的阳光跌落在林间的水洼,升腾起蒙蒙雾气。小径杂草丛生,人迹罕至,不时会有斜出的枝干挡住去路。我只能跨过旁边榛榛莽莽的灌木,在及腰的蕨类间穿行。
纵然仲冬来临,缙云山却没有肃杀的气氛,只能在落叶填满的林壑偶然瞥见气候变迁的讯息。清风穿林,裹挟着野菌野草的薰芳,惊动了密林里影影绰绰的松鼠——它们从枯叶堆钻出,跃上树梢,借助枝叶遮掩在视域之外狡黠地藏匿。倏忽间,光影斑驳的地面就只剩下几颗还在旋转的松果。
对于它们的离开,我有些失落,只得捡了一颗松果放进口袋。重回柏油路时,身上已挂满了孢子、松针和泥土的碎屑。一些游人看着我的样貌,竟笑了。
攀上云罗簇拥的狮子峰,此刻天已放晴,远处的宝塔停留在最美的焦距上,能见度最大,湿度最小,同四周环绕的树木呈现出最为饱满的色彩。通过一些琐碎的攀谈,我得知缙云山还曾作为中共中央西南局的办公驻地,不禁好奇心大起,询问具体的位置。游客告诉我,旧址位于山腰之上。我赶到旧址时,已时近黄昏了。
那是被竹林环绕的三栋小楼,残阳斜照下显得错落有致,青瓦、红墙、白色石英柱——所有的构成均呈现出胶片般的质感,彰显着独属于那个时代的朴素美学。
这三栋建筑曾住着邓小平、刘伯承、贺龙三位开国元勋。彼时新中国刚刚成立,但华夏大地依旧暗流涌动。特务、土匪和国民党败兵匿身山林,啸聚为寇。而三位革命前辈的使命,便是在西南地区剿灭盘踞于此、苟延残喘的反动势力。他们率领解放军挺进西南,建立政权,恢复经济,和平解放西藏,为共和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动荡的岁月已经过去。压迫和贫瘠,也成为了关于旧时代的记忆余烬,如今人们已不再愿意以如此苦难化的表达描述他们的生活。依然矗立着的青瓦红墙,有时会成为飞燕的旅宿,它们随气候迁跃各地,来去无痕,仅仅在屋檐下留下了大小不一的鸟巢。
但人民不会忘却。三栋小楼经过修缮后如今已成为红色教育基地,吸引着如我一样络绎不绝的游人。邓小平同志当年于此植下的马尾松依旧被悉心照料,今已亭亭如盖,落落大方。我摩挲着树干上砥砺的纹理,还能闻到泥土和枝叶的清新。
步入小楼,记忆随着墙沿凹凸有致的砖瓦缓缓溯源。我看见诸多褪去尘埃的旧时代遗物,它们虽古朴而简单,却刻录着一段段革命岁月的生命轨迹。昏黄的灯火下,开国元勋的旧照熠熠生辉,黑色唱片盘旋起略显模糊的旋律,革命时代的雄壮乐曲仍铿锵有力。乐曲钻出明净的窗户,飘往竹林的深处,最终与激荡在山谷里的风声合为共鸣。
虽然年岁多数会被遗忘覆盖,但淌过纪年表的红色记忆却会历经沧桑,历久弥新,在嬗变更替的纪元里冲刷出新的河床。
“喜看稻菽千重浪,最是风流袁隆平。”在三栋小楼落成四年后,缙云山下的西南农业大学走出了一位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他埋头田间数十年如一日,用勤劳和智慧培育出杂交水稻。他就是袁隆平,正是因为他的付出,帮助全国人民解决了吃饱饭的难题,并且让全世界至今仍在忍饥挨饿的人们看到了吃上饱饭的曙光。
白驹过隙,时代变迁。缙云山已逐渐褪去了李商隐愁苦的着墨,成为无数慕名而来的游客涉郊健步之所。当年的西南农业大学也早已与仅一墙之隔的西南师范大学合并为“211”名校——西南大学。这里的学子会常在饱食之余怀念袁公,在他的雕像下摆满花束。
从李商隐对自身仕途不顺的感慨,到三位开国元勋逐猎穷寇的宏大叙事,缙云山依旧是云雾缭绕、嘉树万里,其文化意义随着民族的命运而赓续和改变。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缙云山目送着当代无惧风霜雨雪的中国人,共同展现出新时代独有的仪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