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寒冷的天气过后,我决心不再懒下去,须与大自然花草虫鸟的活力同步才是,到伊通河畔,或跑步、压腿,或练八段锦、军体拳,或扩胸甩手、颈椎抻拉,或信马由缰地在步道上走来走去,甚至怔怔地出神一会儿。我享受这样在河边的随意和自由。
一日晚饭后,小儿拿了电话手表和电梯卡,飞奔着到小区里玩儿去了,妻在家休息,我就习惯性地把搭在凳子上那身运动装换上。下得楼来,夕阳西沉,小区里多是下楼散步的人,都各自松弛在自己的节奏里。
我们小区,西侧临街,东侧临河。临街的门都开着,进门刷卡扫脸均可。临河一侧,开了中间大门旁的耳门,一扇进,一扇出,均是旋转铁门,由好几十根钢管焊连着。门的转动是被设置了的,只要在限定的时间里,转几次皆有可能。不过,有的人动作缓慢,每天到河边晨练和傍晚遛弯儿的居民们,为着一墙之隔的碧波荡漾和更宽广、翠绿、自由的生态空间,时常要排着队。
我站在队尾,突然发现了小儿的身影:他立在两个打羽毛球的孩子中间,呼喊着,跳跃着,手舞足蹈。纵然在十米开外,我依然看见他右脚的鞋带散开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线条,他却全然不顾。我赶忙过去,提醒他。他在兴头上,并不理会:“爸爸,我现在是羽毛球中间的‘网子’,没时间系鞋带!”他在飞来飞去的羽毛球中间充当“网子”的角色,两边的孩子球技不佳,球总是朝着小儿头上飞去。我厉声叫他过来,不想他被当成“网子”,也担心他因鞋带松而摔倒。他人过来了,却依旧沉浸在“宁愿当‘网子’,被羽毛球打着”的喜悦里。我弯下腰欲帮他,他却跺跺脚:“不用系!”我恼怒起来,举起手,转念想到有“当众不责”之戒,便气呼呼走开作罢。
排队的人在向前挪动着,铁转门外面的伊通河畔传来了扭秧歌的唢呐锣鼓声。自行车手们,戴着“奥特曼”头盔,身穿醒目的紧身运动装,胳膊和腿上的肌肉鼓胀出来,在沿河道路上疾驰而过。我忍不住又把目光看向小儿,他依然风风火火,在两人中间跳跃。
小儿不听话让人郁闷。恰在此时,小儿来电:“爸爸,你快给我买瓶水!我渴了!”哈哈,既然你有所求,那好办:“你先把鞋带系上,我再给你买水,你如果不听话,我也不听话。”我妥协中又夹杂着一丝威胁。小儿10岁,这一丝威胁显然被他识破,于是,他的回复再次令我惊讶:“你不给我买水就不买吧,反正我以后再也不听你的话了。”这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看我晚上回去怎么收拾你!”无奈之下,我只好以武力相胁……
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穿着蓝色上衣,个不高,胖身子。她前面也是一位女子,相互闲聊着,想必是结伴出来的。蓝衣女士刷了卡,“吱吱”声响起来,门上头绿色的箭头同时亮起来,她推着胸前的横杆儿,身子随着门转动而挪动着,动作迟缓。我紧随其后刷了卡,走在她后面的空格里。门转动一半,横杆儿突然“咯噔”一声,紧接着便传出“哎哟”一声大叫,那蓝衣女士蹲下了身子。显然,这铁门在转动之时,下面的横杆儿正好迎上了她抬起的右脚后跟,发生了不愉快的碰撞。我瞬间被滞留在中间,后面的人刷卡,“吱吱”响声又起,门杆儿依着惯性才把她和我拥到门外。
蓝衣女士捂着右脚跟,揉搓着,瞟我一眼,又是“哎哟”一声,并且现出夸张的痛苦的样子。我料想她并无大碍,那圆柱门杆儿,光溜溜的,又有袜子和鞋贴身护着,最多是皮外伤。想到和我也无干系,便转移了视线,迈出了与己无关的脚步。“别走!你推门,把我脚弄伤了,还想走?”想不到,蓝衣女士在我背后猛喝一声。她这样大叫和“哎哟”,引起了几个驻足关切的人,也把我的坏脾气激发出来:“这关我什么事?我的手都没碰门杆儿,它是因为刷了卡自己有了惯性转动的。”我大声分辩,脚步并没有停歇下来。
可能是看我凛凛然的样子,又没有丝毫想负责和自感歉疚的语气,也可能是她的这种伤开始较疼,揉搓几下缓解了很多,蓝衣女士在同伴的搀扶下,任凭我去了。只是末了,当众人的面,说了一句话:“这种人,连声‘对不起’也不说!”我想如果我说了“对不起”,岂不是自我认罪。如果她再来一句,你把我的脚弄伤了,说一声“对不起”就算了吗?岂不更糟!我才不做那种自投罗网的事呢。我无暇争辩,径自走向伊通河边。
伊通河上的夜空,瓦蓝瓦蓝的。像一双巨大且目光深邃的眼睛。而那一河碧波被岸上的灯光点亮,摇晃着,眨动着,泛出金子般的鳞光,幻化成玻璃般的感光瞳孔。我在这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游走,它一眨一眨,拂去我的怒气,一闪一闪,让我心生恬静和慈悯。这双大眼睛,像透视了我,使我不敢昂起头来,也不敢挺起胸来。刚才和蓝衣女士发生的不愉快,在浩渺、开阔、静谧的伊通河畔,被悄然化解。
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交织而过。新铺就的弯弯曲曲的绿道,鲜亮艳丽;被一团树丛覆盖的“欢乐岛”,树叶沙沙响,是鸟的乐园;柔极纤极的岸柳,在柔风下尽情地跳着自由的舞蹈;丁香织成的绿篱,伸出无数个小喇叭,暗香四溢,不吝啬赠予每一个路人;路旁威严如哨兵的龙爪榆,冬用头顶的枯枝戴上洁白的雪帽,夏便撑一把绿伞……一切在共生着,和畅着。独独我,不自在了。
在这条路的尽头,我开始折身往回走。可离得很远,我就发现了那个蓝衣女士,她没有跛行,没有被搀扶,若无其事地谈笑着,刚才的意外果然并无大碍,也许是河畔的风景,让她忘却了不快。她向我走来,我不得不趁着夜色,在树木的掩映下,横过树荫绕到另一条返回的小道。
我拣了一处设在河岸边无人坐的洁净的凳子,静静地端坐,任凭头上路灯的光打在我后背,任凭伊通河水面的鳞光照亮我的面庞。
如果,我当时俯下身子,与之感同身受,慷慨地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她一定会得到一种和谐的抚慰吧,我定然不会给她留下坏印象吧。我不应该把她想象成会讹诈的险恶模样,把别人想得邪恶不也是一种过错吗?而小儿的快乐,是会按照大人的意愿而获得吗?小儿会真的以后不再听我的话吗?我把这一切当真而懊恼,难道不是我的过错吗?因懊恼而生了坏脾气,不正是刘备怒发冲冠为结义兄弟伐吴却战败的根由吗……
陈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