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足荣村村口咖啡屋,几个人饶有兴趣地谈论雷话“靠活”“松脚”,还说雷州人习惯把“客人”说成“人客”,把“前年”说成“船年”,云云。
“我老婆都能听懂‘松脚’的话意”,此时,有个人从里间出来。他,一身唐装,脚穿黑色布鞋。那一刻,我的脑子里蹦出容庚先生。容庚先生是我国考古专家,著名古文字学者,我在中大念书时,他教我们古汉语。他毕生的穿着,与眼前这位一模一样。
哦,此人正是茂德公集团董事长陈宇,初次谋面,却有一种老朋友的感觉,当然,我此前在《逛荡雷州》里见过他,还看了讲他在足荣村的故事的片子《二十年》。
他突然问我,如何解释“耙耙洼洼”?不就是“平平安安”吗,未待我张口,他就一言一顿地解释起来:“耙耙”是耕地用的耙,“洼洼”指的是田,是将坎坎洼洼给耙平了。他是说这句话本是耕田人用语,后来上田赶墟,再后来就家喻户晓了。
对雷州方言,陈宇竟弄出一个叫第一届足荣村方言电影的名堂,参加那次活动的有来自包括北京语言大学师生等各界人士1000多人。
方言俚语有什么不好呢?广州荔湾区十三行老街坊满嘴“南番顺”话,说得活龙活虎,听之入骨入髓。鲁迅轻轻一句绍兴话,让人回到乌篷船上品味绍兴黄酒起来。
生于足荣长于足荣的陈宇,一定领教过这首《教侬子》的雷歌:“公子売,去挨工,侬去书房坐书窗,放眼利利看书册,个字还赢九丘田”,用“个字好过九丘田”劝孩子读书,这够淋漓尽致了。
正议论着,一位后生入来,胸前白衬衣印着“雷州蒲织”,转过身背后是“长年这么热,雷州人怎么活过来”。一眼就明白是推销足荣手工蒲扇和蒲帽。
行至茂德公古法辣椒酱作坊,门口几排大腹便便泥做的缸,肚皮上分别写上陕西话、四川话、湖南话、贵州话等等,可以肯定缸里话中有话,则装有东西南北中的“活”(酿酱古法)即风味。毋庸置疑,茂德公辣椒酱集各地古法于一身,又吸引各方精华,“出之于蓝而胜于蓝”,方酿出自家的品质。
有哲人说过,越是地方、越是大众,越是民族、越是世界。一个不懂方言俚语的人,何以猎取到方方面面的精湛工艺?这其中道理,也如蜜蜂采花,飞尽千山万野,方得一股芳甜。
二
去足荣村之前,曾踏访樟树湾酒店里的“一亩三分地”。一户雷州人家,几间茅草屋,门前小桥流水,瓜果累累埀垂,禾苗青青。一圈木桩,圈着一头生猪,大腹便便。那头黄牛,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里,嘴巴一张一合,听得出咀嚼的声音。
今日在茂德公大观园见一方微农场。几架脚踏搞水车,吱吱响的轱辘声和着潺潺流水声,搞起的水沿着蜿蜒的灌渠注入秧田。秧苗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笑了,于风中向他的主人频频点头,主人的脸上也自然扬起自信。
两个场景都把土地和他的主人扯在一起,这令我想起村里土地庙那副楹联: “土广物华土赐福,地灵人杰地生财”。少时,我听奶奶说土地与庄稼人有约会也有承诺,而每一次赴约,土地总是给你一个惊喜,每一次承诺,就像种子下地,开花、结果。多情的土地,它会随着季节的更换,展示它多彩斑斓。有时是满眼的青葱翠绿,展现无限的蓬勃生机。有时是满眼的流金溢彩,展现成熟的丰硕。有时是满眼的姹紫嫣红,展现生命的多彩。收获绿色,那是青菜、芥菜、菠菜;收获金色,那是稻谷、玉米;收获红色,那是辣椒、西红柿;收获白色,即是萝卜;收获紫色,即是茄瓜……
“一亩三分地”的主人很脸熟,与咱的伯父“阿春伯”很相似。阿春伯侍弄了一辈子泥疙瘩,一天不下地,浑身就不自在。依稀记得他说过“这块地一般人弄不出名堂来,就跟人一样,我已经摸透了它的脾气”。前年,村里搞土地流转,动员他将一亩三分地一并承包给老板经营。他死活不肯,托口信叫我回来。他蹲在地上对我说,“既往荒年灾月,它牵我渡过难关,如今怎能忍心将它搁下?”说着说着眼泪落在地上。在他的意识里,这土地就是本《圣经》,他爷爷念过,父亲念过,他念了几十年,还要继续念下去,一直让自己变成泥土,入土为安,也不会放弃它。
以文化人,文化富农,是陈宇在足荣村下得最成功的一手棋。从一亩三分地到大田辣椒,才有茂德公辣椒酱;从种蒲草、收购蒲草到重拾蒲织工艺,才有偌大的手工博物馆。全村600多人洗脚上田,更装上班,这对总人口才2200人的足荣村来说,已很不简单了,且人人身怀绝招。
三
足荣村有一间昌公书局,虽冠名书局,其建筑是一座旧时雷州最具范儿的“三间五房”,几近北京郊区四合院。
一踏入门槛,仿佛回到咱老家爷爷那座住宅。“门楼”上几路瓦片,安放得妥妥当当,古杉木筑的金字架,还有门闩、门环,竟有惊人的相似。院前一样置有水井、石磨,一棵已很有年份的龙眼树,皲裂的树皮总是把人带入时间深深的皱褶里。里面厅堂、厢房、厨房布阵,也一模一样。只是没有这么多的书,也没空调。
昌公书局院前右侧,有位大叔在煮茶。我靠近问,“这屋怎不修葺一下?”
“这个模样,才合要读书人的性格”,大意是古朴才励志。又说,“古时,这里是个书塾”。大叔像想起什么,顿了一下,才接着前话,“老板(指陈宇)的祖屋已建在茂德公大观园了”。见我疑惑,他拭着额头的汗补充说,那个“祖屋”是指茂德公手工博物馆,是按他家祖屋1:18倍的比例放大来建的。
“哦,那里挺温暖”!我朗声应他。茂德公手工博物馆,集雷州传统建筑文化于大成。我刚才端量过,高挑的屋墙,清清亮亮的红砖,砖缝工工整整,屋顶没盖琉璃瓦,走廊、过道、门口一律铺红砖,还是竖着铺、踏实。门口、窗户如主人的衣领和袖口一样熨得挺直、平整,蛮有精神。红砖透水、吸热、旺气、生态。整个建筑尺度虽比祖屋放大许多,但夸大没枉张,不显张扬、骄傲,感觉朴素、踏实。仿佛一股清新自然的空气,一下子就会触碰到我灵魂的柔软之处,更使我对这里产生莫名的热爱和留恋。所以然,在我的认知里城市是钢筋水泥做的,乡村是泥土做的,泥土是乡村的灵魂和上帝。泥土烧成的红砖,使人感觉到建筑上的“红砖文化”与半岛红土地文化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对于祖屋,人们为什么总是毕恭毕敬,这大抵是崇祖重德文化的使然,尤其是在历史文化名城雷州故里。
我想,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个叫“足荣村”的故乡,如果你不在农村出生,那么你的父母或出生农村,要不,你爷爷或奶奶准出生于农村。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在走在回乡的路上。
黄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