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走更远的路,去爬更高的山,去触碰更亲的水,去见温暖的人。
初夏。闲住在山中的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母亲就这样提醒我。这里说的山中,是别人偶尔向往的农村,大多数时间远离的家乡。说得明白些,它就是我的老家纳料,属于板烈村的一个壮族小村寨。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务工,他们的脚印遍布沿海一带,只有三五个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留守山里。早餐时刻,两条短短的炊烟在村子上空上升,不到一袋烟工夫就消散了。三叔公家的小黄狗,在院子里对着公路上驶来的小汽车一阵狂叫,不久又懒散地睡在屋檐下,村子又异常寂静。此番情景,让我感到莫名的心疼。
回乡之前,早就料到村里这个寂寥的光景,但仍然是我一直要回去的地方。
忙碌了大半年,因为繁杂的工作导致神经衰弱,经受不起半点侵扰。城里家中那口小鱼缸循环地过滤水,都会让我彻夜失眠。于是,利用周末时间返回纳料,可以无拘无束地住着。国际友人卢安克曾说:“板烈的山水会醉人。”这句话道出了一些人的心声。
回到纳料,我就把手机、时间和网络给全部放一边去了。给自己时间聆听纳料屯前河水的流淌声。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走完过板烈村的达朝河。童年时,和小伙伴们沿着纳料屯村前的板烈河,往上走到村部所在地芭蕾(音译),就遇到在此交汇成Y字形的芭蕾河。往上走有两条河,一条是达朝河,一条是纳为河。以前,我们习惯徒步纳为河,不太喜欢达朝河。村里老人曾说达朝河某个河段出现神秘水怪(后来有人分析说是漩涡,也有人说是大鱼),可以吞下一只鸭子。这种没来由的说法,让孩子们望而却步。望而却步的不是因为那条河,而是对那个没来由的说法产生的恐惧。究竟达朝河的尽头是什么样子,成为我惦念的事。
时间一晃而过,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变成了中年大叔,达朝河的容颜依旧,仍然是我童年时的样子——两岸青山上,长满板栗树和杉木等经济林,小河流水潺潺,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石头边,鱼翔浅底。
这一次,我决心要突破童年内心的恐惧感,独自沿河而上,速度不紧不慢,随心随性。遇到平缓的河段,径直趟进河里,把脚置于冰冰凉凉且奔流不息的流水里,好像这样看着它们奔流,世界就会流进我的身体里。
如果可以,相信一直这样泡在水里,我也会变成一股流水,划过一块块石头边,写意地弹奏出空灵且宁静的歌曲。
我竟然羡慕河里的石头,或者它们已过千年,一块石头会隐藏一段历史,一个故事。
石头是历史的积淀,深刻记录着时光变迁。由于年代久远,它们被埋没在流水里或者泥土里,但那些光彩从未消失,只是等待某个时刻得以重见天日。
往上走的时候,阳光从茂密的叶子间射到河面上,它们似乎是打开那一块块石头故事之城的流动密码。
流水唱着属于它们的歌曲,肆意在我的脚边流动。静静驻足一看,流水之下是颜色各异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这里是一条鎏金之河。这么鲜艳的色彩,一年又一年被流水冲洗过,否则怎么会依然那么迷人。河面上的色彩,金色的,温暖的,透明的,安静且包容一切。
沿河而上,整条河流光溢彩,闪烁着它的柔软,容纳着整个板烈的前生今世。不敢大步走,生怕把这块流动的玻璃弄碎,也担心把这个空白的时间打碎。我曾想,如果流水是静止的,那我是不是流动的?这样的念想,让人以为我是白日做梦。
每一个河段都有它的内涵,或惊喜,或平静,都打开了我内心预设的种种疑惑。这仿佛是我找到了一把钥匙,如入无人之境,畅通无阻。曾期待那头水怪出现,也许是我没有敌意,它隐藏在深处了。
走到它的源头——廷来屯边的一个小泉眼,绿色的叶子倒映在水面上,我伸手进去,它并没有拒绝我的突兀到访。我发现,手与脚,和同一条河流的水相遇,感觉是不一样的。
掌心与泉水相接,它似乎在试图详尽地铺陈出古今脉络。我不曾想过,它的前生今世会是什么样子。但发生在这一片土地的那些旧事,尽藏在它的奔流里。不可否认,它应该是一条有记忆的河,有生命的河,尽管我无意于此一一翻开它见证的史册。
七八十年甚至更早前,归属北高乡(现切学乡)的板烈人要去赶街或者外出,会沿着达朝河边的小路往上走,过廷来屯,出龙平村,到金城江区长老乡三旺村侧山顶赶圩。甚至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板烈人还靠走这条路到长老贩卖杉木方条,以此维持家庭开支。
这是一条繁忙的路。
据很多老人家说,当前有一些在板烈生活的人,是从长老等地搬迁过来定居的。相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板烈深山一带曾有匪患。部分土匪依靠熟悉的地势据此为营,极大危害当地百姓。1951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六十九团组织侧山顶战斗和邑林围剿,消除了盘踞此地的匪患。解放军战士趟过达朝河,与土匪们在板栗林间发生枪战。子弹嗖嗖打到树枝和石头,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那骇人的场景持续了半天时间。最后,土匪伤残严重,见势不对就步步撤退,最终被歼灭。爷爷曾多次提及这段历史,年幼的我并不相信这段遥远的故事。这段曾经充满硝烟的历史,被湮没在青山流水之中。如今,能无忧无虑走近这条河,不用为冷飕飕的枪林弹雨担惊受怕,这真是幸福的人生。
无论经历过什么样的历史,都不影响这条河的奔流。它从泉眼涌出,从廷来屯淅淅沥沥地出发,与纳为河交汇后成为板烈河,从坡拉河口汇入浩浩荡荡的红水河,最终流到珠江口成为海洋的一部分。这一路奔走近300公里,它是多么自信和豪迈,如此宽阔的胸怀,经风历雨地养育着两岸人民,无悔于历史,无愧于时代。
坐在泉眼边,极目眺望远方,目光所到之处尽是板烈村民种植的经济林,田头地边种植着板栗、八角、杉木、油茶树等,如今成为村民们存放在山上的绿色银行。掩映在林间的特色民房,是一栋栋稳固的钢筋混凝土房子,是村民们靠双手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幸福家园。
随着达朝河的水,沿河而下,两岸绿树上的树枝被风吹拂,绿叶摇曳;在蓝色的天空下,头顶偶尔飞过几只鸟,鸣叫的声音悠远;阳光穿过叶子,晃过脸上,像一朵朵飞吻……流水无言,脚步有声,我的脑海保持一片空白,这样的空白便于聆听历史的声音,能装得下家乡在新时代更多的发展故事。
巴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