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很多个傍晚,我带着母亲准备的南瓜粿和半斤五加皮,踩着夕阳洒射的斑驳金光,步行至南山坳给父亲送午饭茶。
父亲早已洗净手上的淤泥,站在坡上,用目光在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田埂里搜寻我的身影,或是一言不发坐在锄头柄上,十分专注地仰着头,哲学家似的盯着瞬息万变的晚霞出神。待我走近,他才急匆匆站起身,接过我手中的竹编藤篮,用汤布细细揩去我额上的汗迹。
夕阳缓缓西沉,南山坳的落霞开始明媚璀璨起来,爬上了南山坳纯澈透亮的半边天。被晚霞“柔化”了的父亲一改平常的刚硬和严肃,抿起小酒、点起香烟,吹起随身携带的口琴。许是醉在了血色残阳里,寡言的父亲总喜欢在这个时刻滔滔不绝,“囡囡,看啊,这片晚霞像群奔腾的骏马,排山倒海向我们在奔来,那团像撅屁股下蛋的芦花鸡,这缕是条腾云驾雾的飞龙,那是待发的箭,那是盛开的芦苇花,那是龙纹样的图腾……”地里刨食的农民竟变成了出口成章的诗人。
夕阳在走,山风在吹,云朵在动,鸟虫在叫,禾苗在节节生长,花生在地底下悄悄结果,藤架上的葡萄在变色,甜瓜在秧上慢慢“变胖”,红色小灯笼似的朝天椒与绯色晚霞交相辉映,水蛭、蝌蚪、小鱼在水渠里顾自游走,排成人字的大雁在高空中不停盘旋。天高,地阔,风清。红霞温柔地映着父女俩,也映照着南山坳的所有生灵。落日熔金,四野阒然,我和父亲与南山坳的万物一起,就这样被金灿灿的夕阳笼罩在巨大的寂静里。
很多年后,我如愿走出了巴掌大的故乡,在省城求学、工作、安身立命,可我仍无比怀念童年南山坳的黄昏。下班的傍晚,我不愿一头扎进黑漆漆、深幽幽的地铁隧道,我总喜欢骑上共享单车,像张开翅膀的鸟儿,穿梭在傍晚金黄辽远的柔光里,大汗畅淌,自由自在,仿佛我还是二十年前在南山坳追风逐日、永远长不大的少女。
又是一个有晚霞的黄昏。云霞鲜艳欲滴,红得像滚烫的岩浆,艳得像蹿跳的火焰,倾尽全力在黑夜降临前释放她的万丈光芒。城市难得见到如此壮美的晚霞,我忍不住点开父亲的微信,给他打视频电话,想告诉他这儿的晚霞像奔腾的骏马,像撅屁股下蛋的芦花鸡,像腾云驾雾的飞龙,像待发的箭,像盛开的芦苇花,像龙纹样的图腾……
视频电话接通,传来父亲对着手机“喂喂”的喊声,此时画面突然卡住,定格在了父亲额头沟壑似的皱纹和霜冻压过般的白发上。父亲越来越老了。悲伤和恐慌浩浩荡荡向我袭来,那么快,那么猛,那么痛。我摸不到伤口在哪儿,可清清楚楚感知到胸口在撕裂,切切实实感觉到一阵阵剧烈的刺痛。
在外这些年,我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地想回到过去,回到父亲劳作了一辈子的南山坳,再去数一遍天上到底有多少匹奔腾的骏马、多少只下蛋的芦花鸡、多少条腾云驾雾的飞龙,只是父亲被病痛纠缠多年,早就喝不下小酒、抽不了香烟、吹不动口琴,更无法在南山坳彩色羽衣似的晚霞里有节奏地挥动锄头了。
夜幕降临前的向晚,像上了发条的时间总是跑得飞快,夜色步步紧逼,落霞节节败退,五彩的天宇随即变成浓郁而又单一的靛蓝。
人生在世,谁都要遭逢生离死别,看着至亲的灵魂和肉身慢慢枯萎,就像眼睁睁看着晚霞被黑夜徐徐吞没。绚烂的美景终将归于寂静,这是无可改变的命定,我只能祈求时光这把锋利的刻刀下手时柔一点、慢一点、轻一点。
天彻底黑透,火红火红的云彩彼时消逝得一干二净。城市的夜风依然在吹,吹得行道树的枝叶拼命颤抖,柠檬色的残月悄然升起,灿烂的霓虹从沉睡中次第苏醒,擦肩而过的路人行色匆匆。这个平常的初秋夜晚,我只想念南山坳,想念南山坳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