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想起外婆,那个个子高骨骼壮,腰板挺直,走路有风的老太太。因为她不爱我。
没人告诉过我,但我从她对我客气得有些敷衍的笑容里看得出来,所以我对她并不过多关注,很少去看望她。那个夏天,妈让我给她送点吃的,我从村头转到村尾寻到她,才知道年近八十的她还种着一方小菜园。
小菜园位于已经荒废的老宅院内,长不足4米,宽不足3米。周围高大的杨树和楼房把院子遮蔽得半阴半阳,豆角与藤蔓纠缠,番茄与叶片争辉,上海青、油麦菜、朝天椒……纵横交错着一蓬蓬喜人的绿,一点点诱人的红,混合着溢出清新和青涩的大自然味道,微风拂过,它们便你挤我拥发出轻微的唰唰声。
阳光穿过树梢,给外婆花白的齐耳短发镶了一圈银光,也照到她被汗浸湿的后背。她并不理会,只在一片绿中微微向前探着身子,双手从竹竿架缝隙里灵巧地穿梭,窸窸窣窣,一串碧绿的豆角就从藤蔓上落入手中。
我叫了声“外婆”,窸窣声停止了。她回过头来,有汗水沿着她额头上的层层沟壑肆意流淌,几缕发丝凌乱地粘在脸颊一侧。她一手攥着豆角,一手抓起脖子里围着的深蓝毛巾在脸上一抹,脸上顿时清爽许多,只有一滴晶莹的汗水,在她下巴上荡秋千似的不肯落下。好像此刻才看清楚是我,她稍显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有微笑在她松弛的嘴角出现,那笑由浅入深,最后露出掉了一颗、豁了半颗的门牙。这是一张垂暮之年的人脸上才会出现的衰老面相。
原来,她也会老去。一刹那间,我心下酸涩起来。
外公中年去世,外婆为了两女四子劳累前半生,又因三舅离婚离家留下幼子而疲惫后半生。那年月子女们也儿女成群,生活艰难,年过六旬的外婆不愿成为大家的拖累,便带着嗷嗷待哺的表弟,住进三舅那空落落的家。为了减轻负担,外婆还抽空种二亩地补贴家用。儿女们兑钱兑粮出点力,也替代不了她的亲力亲为,她总是手不得闲,脚不沾地,好像无所不能。她带大儿女,养大孙子,生活逼着她坚强的同时,也磨去了她的棱角,磨去了她对其他后辈的热情。我怎么还在纠结她的爱深爱浅呢?
一阵风过,满院青枝绿叶飒飒作响,生机盎然。忽然觉得她种的哪里是菜?分明和养育儿孙一样,种下的是她对生命锲而不舍的情,对生活默而无言的爱。
一阵风过,层层叠叠的绿和热情燃烧的红里,传来外婆的声音:走,回家。
鲁晓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