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的茶几上多了一个空着的茶叶罐,刚刚我的一个生活喜好又消化掉了一罐红茶。茶叶罐是茶叶消退后的产物,罐里留下了“真空”,和大海退潮返还一海滩的贝壳恰好相反。这个罐子是铁质的,黑色,比较醒目之处是身上几个闪光的字样,那是它主人的名称,正山小种。周围和这个罐子站在一起的,是其他茶叶罐,有的空着有的还装着茶叶,是不是和罐身标志的品牌保持一致则难说了,有些连我都忘记了它们原来的“户主”,毕竟茶叶喝完罐还在,在就可能或意味着继续发挥装茶功能。一个普遍的问题是,品茗的人已拥有了足够多的茶叶,却老想着买新的,储茶诠释了饮食爱好,也可以用赏玩茶文化作个高雅的标签;新茶叶说填充就充填上了,你如果需要准确,还得加上一个“散装”的定语,茶叶罐有时就像一间出租的房子,上一个茶叶的“租客”走了下一个马上“拎包入住”。所以茶叶这种玩意儿,让嘴巴喝着的同时也会让时间喝,它在罐里甚至是恒定的,本体的“茶”保持不变,至于“叶”则取决于主人一个时段的口味;有时一罐茶,从你青春年少喝到两鬓斑白,又因为遗忘,或茶多眼乱而被选择忽视,当然或许是记忆中的味道长久驻留,茶叶的玄妙就是,它既可以是实物存留,又可以化作一缕茶香,只要你打开一个空罐,茶叶便披着透明而芬芳的衣服袅袅飘逸出来,在你眼前婀娜多姿、翩翩舞动。
在茶叶或茶叶罐为数不多的时候,每喝完一罐茶,那个多出来的茶叶罐,尤显珍贵,你自然舍不得扔掉,也不会选择无视,你也无须过多的理由忽略其外在的一切,因为只注重内在这个装载性能就达到了收藏的价值。早前我有一个纸板做成的圆柱形茶叶罐,材料普通,其貌不扬,硬是陪伴了我四五年,直到一年春天回潮导致发霉而无奈遗弃。一个妙趣天成的自我总结也应运而生,善待每一个茶叶罐是品茗者的基本操守。所以一罐茶里面装载着的又岂止茶叶,还有茶客的真挚性情和切实热爱。一般来说,茶叶罐都挺精致的,这不难理解,就不说什么人靠衣装之类的话了,一个高档精美的茶叶罐,确实能让里面的茶叶还未开封就蓬荜生辉,至于价格,也是懂得与外表感应的,换种说法就是,茶叶罐的档次决定茶的档次。当然,这个结论对于老茶客不大适用。因为他们都会慎重指出,与茶价值相关的各类知识,特别是决定性作用的质感和口感,再深入还有茶的养生等诸种效能。
我不知接下来的说法会不会让老茶客再度唾弃:为了买一个茶叶罐去买茶。这确实是相当外行的品茗操作,超出了喝茶的范畴而有点恋物癖的感觉。我想说这种癖好的生成,绝大多数都并非天生,其中还会有对物接触而引发情感的时间的跨度,当然也会有偶然性的。为了不累及无辜造成不良影响,这个事情就让我这个“茶外汉”承担,我真的单纯性买过两个茶叶罐。有一回我在某购物平台上流连,翻来覆去点着链接,结果想买的茶叶没有出手的欲望,不该看上的事物却看上了——我居然对两个茶叶罐动了真心,一个是空的陶瓷罐,橙色,形状像柿子;另一个则是装着茶叶的木质罐子,长方体,六个面伸展着乌黑的纹理而凸显古朴格调,像古树老茶一样年代感满满。我看着上面的图片,内心越伏越低,我仿佛闻到了它们魅惑形体勾起来的手指,茶叶罐居然滋生茶叶的味觉功效;一口仙气穿透屏幕悠悠吹过来,一不小心我鬼使神差地付款了,整个过程竟持续了好几分钟。
然后,它们和我原来的茶叶罐相见恨晚,此起彼伏地排列在一起。起初,我自然会把玩一番,挺爱不释手的,把它们当作饰物摆放在茶几上显眼的部位,几个月过去了,它们便和我所有茶叶罐一样,轻轻掠过视野归于平常。当熟悉的感觉来临,审美便降维至表象层面,俘虏审美的为什么总是陌生。物品在人的审美过程中下滑,是物品或干脆说茶叶罐不是那种本质上的重要?
犹记得两年前,我和朋友一次东水山之旅,去过东水山的都知道,其南北两边的山上种满了葱郁的茶树。我们落榻之处是山脚下一间民宿。时值四月采茶季,一阵阵从山上滑下来的山风携带着茶叶的清香悠悠袭来,“鲜嫩得出汁,不,是鲜嫩得出鲜嫩的平方”。在凉棚上乘凉的我,脱口感慨了那么一句。谁想竟让民宿主人听到了,他立马招呼我们过去喝茶。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用来装茶的居然是一个个塑料的密实袋子,这些朴素的“茶叶罐”让我对装在里面的东西充满了疑惑。主人大概看出端倪,随之指了指民宿旁边的小卖部说,罐装的都在那里售卖,但我这些袋装的茶品质同样杠杠的。一番品尝果然色香味俱全,至今仍在记忆里回甘。有意思的是,随后我们到其他山民家中做客,他们同样以茶待客,茶一样可口怡人,而用来装茶的大多也是那些密实袋子。难道有茶就可以任性吗?难道茶叶罐真的不重要?我没有答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茶农的答案与审美疲劳无关,他们更注重和尊重事物的内在表现,实用性或实力演绎身价的走势图;他们绕过茶叶罐打开一个原理:相对性是人与事物理智的归途。
而一旦茶叶罐越来越多,会不会条件反射般产生本体的又一个变异,演变成另一种物质——杂物,这个无意擦亮的词,突然像呼啸的地铁一样贯穿我的记忆。早年我发表过一篇叫《杂物》的文章,当中就谈到过罐子,里面写道,“比如一罐吃完的糖果,那个原先外表华丽的罐子,因为失去了内部实质性——物质的依靠支撑,转眼间变得地位不保,被主人随手放置在某个角落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即是说,当一个糖果罐子没有糖果支撑的时候,相应的外观作用也在变相或自然地减弱,一切情状最后的通牒会不会让它变成一件无用的杂物?与茶相伴以来,我确实扔过那么几个茶叶罐,比如生锈的,没及时清理而里面发霉了的,相对不好看和不那么有纪念价值的等。似乎可以一斑窥豹,被遗弃的茶叶罐都被瑕疵附身,依照这法则,茶叶罐不应该列入本质上的杂物,至少对于我而言这个结论是成立的。换言之,“完美的”茶叶罐依然保持其观赏和收藏价值。窃以为这个观点对于任何物品来说,都应该不会拒绝。
古往今来,与茶相关的诗不胜枚举、俯拾地芥,古诗词自不在话下,其中文本内里茶与诗皆属上品者同样有之。例如北宋隐逸诗人林逋的《茶》:石碾轻飞瑟瑟尘,乳香烹出建溪春;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古人。还有明代诗人陶振《咏孟端溪山渔隐长卷》这两句“紫笋香浮阳羡雨,玉笙声沸惠山泉”,诗中的“建溪春”“ 紫笋”皆为茶名和名茶。之所以不大量列举不作分析,是我这文章主题为茶叶罐,然后我立马去查找有关茶叶罐的古诗词。结果介绍古人储藏茶叶的器具种类和方法的文章倒有不少,但关于这方面的诗词实在少之又少。唐代文学家皮日休写了十首与茶、茶具相关的诗《茶中杂咏》,当中一句也没有提到藏茶器具。倒是北宋词人秦观有一首五言诗《茶》,通篇十六句绕茶而言,后四句为:幸蒙巾笥藏,苦厌龙兰续。愿君斥异类,使我全芬馥。其中“幸蒙巾笥藏” 直译为幸好将茶藏在巾笥中,意为装头巾的小箱子,藏上了茶叶;“巾笥”倒也隐约对得上“茶叶罐”的号。再找无果。遗憾肯定有,但我还是归咎囿于自己见识。
如此看来,茶叶罐这个主题在写作上具有很强的识别性了;而写一个物品除了写它的属性还必须写它的相关伦理?其实我更看重的是事物的情趣;情趣是事物的品性境界,流露事物率真而丰富的自我,我写一个事物,是希望事物进入它超越个体的形象经典和著作经典。事物的情趣调动和增值文本的价值维度。一个无独有偶的佐证,英国人气博主詹姆斯·沃德写过一本书《文具盒里的时空漫游》,书里谈文具盒的内容少得可怜,倒是把各种文具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其幽默而富于个性视角的文字述说读之意趣盎然。我也自然地记住了文具盒和它里里外外的情趣“涵盖”: “一般而言,铅笔用短了不是什么问题——可能握起来不太舒服,但不会引诱学生去吸毒。”
十多年前,我写过一首诗《烟灰缸》——同样是装载性的储物器皿。对那些容易忽略的日常性事物关注是我自定的一个写作守则,是我写作宿命的茶叶罐;当它们平静而朴素地冲撞我或我决意让它们装载和储藏在里面时,实质意味着我打开了自己的认知:我的平凡只允许我发现平凡。然后,事物和我都大于那个缓慢的我,他们长出了我的情趣补缺。
我努力把我的情趣补缺用来补缺世界的情趣。
黄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