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曰:“夏生,木槿荣。”人至中年看花,多数在回忆里或书页中。
木槿,就是读书读出来的书面语,儿时我们叫它“懒夹柳”,作菜园篱笆墙用,阻挡乡野不守规矩的家禽拱菜盗食。它开花时也不当花赏。
光阴晃荡,倏忽又到了“木槿花开畏日长,时摇轻扇倚绳床”的炎夏。一阵骤雨过后,灼热夕日扑面,我拖着疲软的身影,走了很远的路,停坐在小区院落花圃旁,暂放手中的米与油,借一株大木槿树遮阳乘凉。几朵繁复重瓣的紫红花,也长在木槿树叶间躲荫。它们滋润,还沾着米粒大的油亮雨露,热烈绽放。此时观木槿花,夹杂着楼舍油烟机扇叶旋转声,有一种催人急归的仓促感。我好怕夕阳的尽头还有夜雨,陡生惆怅,想到蒋捷“而今听雨僧庐下”。观花与听雨,几多相似,不同年纪有不同的心境。
青壮年时观花,倾重其色相。《诗经》曰:“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华”即是木槿花,喻女子外貌美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时看花,多为求其可食之果。“花褪残红”不足惜,只叹“青杏小”。不结果实的木槿花,一生一日,却有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奇妙。
春天里信手折来的木槿枝条,信手栽入泥土中,不管不顾,任由时光抛散,入夏就得来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蘧然。更惊喜的,是它高处的繁枝茂叶间,正绽现一朵朵敞开心事单瓣绸花儿。白的纯洁如撇口饭碗,紫的高贵似公主霓裳蓬裙,花蕊中那闪闪颤颤的黄蕊,让人联想到谷粒与金珠,诱惑女孩儿,忍不住想采撷一朵,戴辫儿上臭美。
我的小脚曾祖母,连忙举起拐杖,拦住我去摘木槿花。此花俗称“打碗花”,小孩子摘了会经常打烂碗盏。我平日里打烂了碗,曾祖母从不打我,只说一句“岁岁(碎碎)平安,越打越发”了事。她见拐杖“打发”不了我,便用她超长的人生阅历吓唬我:河对岸那个一脸麻子的某某姑娘,一闻到花就全身起痒痒长疹子;早些年,隔壁村的某某老姑娘,就是摘了花抵鼻尖嗅,最终烂鼻子而辞世。
那时,我还不懂得对死亡心怀畏惧悲伤,只是一味对美貌持有向往。等我明了曾祖母所说“病例”应是花粉过敏与花粉中毒时,她早与我阴阳两隔,她一生沉在巫术与医术的混搭里。
每年立夏后,乡间随处可见的木槿篱笆,越发浓密蕃昌。曾祖母隔几日要剪几根木槿枝,捊下一把嫩叶,在温水里揉搓,搓出绿滑的汁液与绵绵的白沫,用来洗我稀疏嫩丫的黄毛头发。她说木槿叶是药,可灭虱生发。我后来真的长出一头新的“黑瀑布”般的长发。以至我想在《本草》那句“采其花为灰洗头发可断落也。”附加上“采其叶泡水洗头,可生乌黑油亮长发也。”
曾祖母还在的那些年,我只敢折断木槿柔韧的细枝条,将钓来的刁子鲫鱼等,自鱼鳃内穿进,扎上圈结,提拎着从村头醒目到村尾才回家。
许是我的招摇惹得邻家少年眼红,当我在那个蝉鸣激昂的午后,又一次提着一挂鱼,路过他家屋旁的“懒夹柳”篱边,他藏在屋檐暗角伸出一根长篙,捅开了“懒夹柳”枝丫上的马蜂窝,霎时耳际“嗡嗡嗡”飞响,我捂着脑袋上的大红包,哭得惊天动地。那少年露出硕大的黄板牙,笑得狰狞又嘚瑟。
曾祖母踮着颤巍巍的小脚,疾走到菜园里掐来芋荷梗,挤出梗茎的麻汁轻轻帮我涂抹,很快镇住了我的痛。她抱着我,昏睡中听见她在念念叨叨:“老天有眼,菩萨保佑,还好没蜇到眼睛。”像是咒语,又像是祈祷。
那场午觉醒来,我的脑袋似乎聪明多了,见着“懒夹柳”马蜂窝墙篱,都会绕着走。从此,我的记忆力似乎惊人地好起来,仿如木槿的生命力那般顽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忘记人间对我的好与不好。
朱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