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到底有没有一个女儿? 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依然在困扰着我。女儿的概念在我的意识里是混沌、模糊的,我甚至无法用语言来准确地表述。
我领她回家时,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她是我姨姐的孩子。俗话说:人人都有三十六,喜的喜来忧的忧。算命先生说姨姐活不过三十六。算命排八字,出钱养盲人。算命先生的话当然没人当真。但在三十六岁那年,姨姐突然就不想活了,要我把她的大女儿抚养长大,并夸这孩子如何乖巧、懂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打从有这个念头后,姨姐就坚定地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是跳河,就是上吊。我们轮流值守,寸步不离。无论我们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纵使好话说尽,姨姐依然目光呆滞,表情木然,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完全无视身边的滔滔亲情。
百密一疏,姨姐终究还是在她三十六岁的那年走了。那年的日子苦不堪言,姨伯终日眼泪汪汪的,他说:我无力负担三个孩子,你帮我带一个吧。这孩子最大,能帮你做事了,你两个男孩,也要一个女儿哩,她心灵手巧,做事细心,也贴心,你就把她带走吧。
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女儿,我喜不自禁。那些年的计划生育政策紧,“头胎是男孩,间隔五年持证怀”的标语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我的两个孩子并没有间隔五年,第二个孩子出生时,我已被罚得倾家荡产了,我想给她上一个户口,将她的名字改为“周丽”。我试探地问了一下村干部,村干部说现在政策紧,以后宽松了再说。反正是女孩子,又没念书了,不碍事。虽然上不了户口,但在一个笔记本的扉页上,我将周丽两个字连同她的生日,端端正正地添加在了两个孩子的下面。
我们一家五口,全部挤在一个平房里,这个房子只有两个房间,我们四个人住一个大间,小间分给她住。两个孩子见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姐姐,他们蹦啊跳啊,你追我赶,拉着姐姐不松手。由于有血缘关系,她并没有太多的生疏感,两个弟弟又小她几岁,也都很黏她,所以她很快就融入这个大家庭中了。
正如她妈妈所说,这孩子特别乖巧懂事,十二三岁的她啥事都会做,当时我在学校教书,家里的杂事几乎都是她帮忙在打理,带弟弟、洗衣、做饭、扫地、喂猪。这些忙完了还要去离家一里多路远的裁缝铺里学做衣服。这个裁缝铺是我老婆在打理,兼卖一些农资商品。尽管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我感觉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认为,儿女双全的人生才是完美的人生。她的到来,让我真正地感受到了有女儿的快乐,男孩是很懒惰的,有时候我心疼她做事太累,希望他们能分担一点,哪怕扫一下地也行,但好话说尽,他们总是跑得远远的,好像这些活都是姐姐分内的事情,有时候见我发怒,她也总是袒护着他们,生怕他们挨打。
和别的同龄女孩一样,她也开始爱美了。她的小天地布置得令人叹为观止。墙上、床头挂满了明星照,窗户的玻璃上也是贴着形态各异的剪纸,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房间里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她房门口的装饰,那叫一个赏心悦目,五颜六色的千纸鹤分挂房门两侧,中间一条条的小千纸鹤从上面垂吊下来,匀称精致,小巧玲珑。微风拂过,一个个千纸鹤就这样随风舞动,荡来荡去,别有一番情调。我啧啧称奇,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房间,居然被她收拾打扮得如此温馨恬静。可能从那刻起,我就不想让她离开我的视线了。甚至想在附近给她物色一户好人家,让她嫁近一点,希望能天天看到她。
在我家的几年时间里,我只看到她哭过一次,那是我们带她上医院拔牙。她左侧长了一颗虎牙,这对于一个爱笑爱美的女孩来说,它的存在,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们哄她说不疼,疼一下就好了,她听信了我们的话,那么长的牙齿要连根拔起,看着都疼,何况她还是个孩子呢? 我和老婆一边站一个,紧紧地抓住她,她一边挣扎,一边痛哭,浑身战栗,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那啜泣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十五岁的那年,她告诉我自己想和村里一般大的女孩子一起去东莞的电子厂打工,我听了后很惊讶,这个年龄很多工厂是不能接受的,我说出了我的担忧后,她还是执意要去,我便塞给了她五十块钱,叮嘱她路上小心,做不了就赶紧回来,果然不出所料,进厂两个月后我就收到了她的信,她告诉我工厂老板不守信,两个月没发工资了。那年家里刚建了房,我瞒着老婆在外面借了200元钱,央求同村的一个人带过去给她,并嘱咐她有时间就多给家里写信。
她识字不多,但每次写信都极其认真,字写得工整端正。记忆中,读她的信是我们全家人最开心的事情,因为那里面错别字多,我们读一句,笑一阵,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笑出来。两个孩子看到我们笑得前仰后翻,他们也在身旁手舞足蹈,那是多么幸福,多么开心的时刻啊。我看淡贫富,可能是与她有关,每次念她的信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会让人忘记疲劳,忘记贫穷。多年以后,我和老婆笑出眼泪的样子,小孩在床上嬉闹打滚的样子,恍然如昨,犹在眼前。印象中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欢乐场景在我以后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农村的日子既忙又苦,一年到头看不到钱,孩子一天天长大,常常是入不敷出。我想出去打工,于是关了裁缝铺,带着从东莞回家的她一起来到福建晋江。不知是方向选错了,还是我的运气不好,我带了七八个学徒做衣服,一年忙到头,有时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不是“非典”,就是工厂停工少活。有一次,我和老婆担着所有的生活用品外出找厂,返回时,发现满满的两袋物品全部被人提走了,身上分文无有。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欲哭无泪。那些年接二连三的不顺利,让我半辈子都没有缓过劲来。
由于多年的打工并没有改变我的经济状况,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她爸爸那边的经济状况却好了许多。于是她又回到了她爸爸的身边,并在那边结了婚。
幸运的是她嫁得并不远,离我家也只有五里路左右。由于她不是在我家出嫁的,我便不能以一个父亲的名义去她那边走动。这很无奈。尤其是在春节期间,看到人家的女儿都回娘家,热热闹闹的,我便会莫名生出些许失落感。我恨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没能给她一份嫁妆,没能像所有有女儿的父亲一样,亲手将她交给她心仪的人。
结婚后她就随同她的丈夫去了阿勒泰,由于路途遥远,有时几年才回一次老家,如果时间充裕,她也会来我这边待上半天。两个弟弟结婚时,她在百忙之中为他们分别绣了两幅十字绣,这是多大的工程,要耗费多大的精力啊,千针万线哩,我仿佛看到她静静地端坐在那里飞针走线,日复一日,那么专注,那么用心。将每一幅刺绣完成得那么完美无瑕,那么精美绝伦。我将它们悬挂在客厅的醒目处,告诉自己它来自遥远的阿勒泰,来自一个曾经生活在这个家的孩子之手。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她的女儿也在湖北大学毕业了,她也在阿勒泰生活了近二十年,美丽的阿勒泰不仅让她儿女双全,让她拥有了自己的工厂,自己的门店,也让她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啊,或许这是上苍对这个苦命孩子的一些眷顾吧。
前段时间看到央视热播的《我的阿勒泰》,我心里五味杂陈,感慨万千。每每想到她在田里收割稻子,在我身边忙碌的情景时,总是眼角泛泪,这是本该在学校读书的年纪呀,这是本该在爸妈身边撒娇的年龄呀。而她却在我家挥汗如雨,甘之如饴,默默地用稚嫩的肩膀来为我承担着这一切。
人生一世,总有遗憾。上天给了我一个女儿,我却没能呵护好她,没能给她足够的庇护,使她远离了我的生活,让我惭愧之至。如果上天允许,此生我一定会去一趟阿勒泰,不是因为那里风光旖旎,景色秀美让我神往,而是那里有我的一份牵挂,有我遗落在那里的一份亲情。
周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