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末的季节,我终于有了来湛后四年一次返故乡探亲的机会。经过两天三夜的旅途颠簸,疲惫的我终于在黄昏时分看到了我魂牵梦绕的故乡——生我养我十六年的村庄。
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还是那么安详,只是多了几许年迈的沧桑;家门前的那条小路还是那么细长,只是多了一份梦幻般的清寂;家门前的那片小池塘还是那么清澈,只是多了几分幽幽的静秘。
真不是在做梦,村口老槐树下坐着的老人就是母亲,老人手里摇着一把大大的蕉扇,轻轻地、慢慢地摇着,是在追忆往事?还是在思念远方的儿子?
信中没有提及回家,只因想再一次平静地回到母亲的身旁,就像三十年前背书包放学回家一样,不让母亲感觉儿子的遥远。
母亲好像没有看见我,一会儿凝视门前的小路,一会儿抬头看看远处,思忆着一个久远的牵挂。
我再也无法移动脚步,肩上的背包似乎变得很重很重,模糊的双眼已看不清母亲的容颜,泪水悠然浸湿了三十多年的时光……
那是一个湿湿的、冷冷的但又靠近黎明的夜,伴随着一个殷红的希望,母亲将我降生。
太阳从华山方向升起,虚弱的母亲把襁褓撩开端详,在母亲的微笑中,小生命仿佛感觉到这个世界的陌生,哇哇啼哭,母亲就将白皙而丰盈的乳房移近婴儿的嘴边……这个小生命就是我——母亲盼望已久的儿子。
牵着母亲辛苦的衣襟,我吸吮着无忧无虑的童真。童年的记忆中没有寒冷饥苦,没有伤痛忧愁,只有母亲年轻温柔的怀抱,还有从头到脚简单但干净的粗布衣裳。门前那棵大槐树,在我幼儿时曾是什么情形,如今早已淡忘,只记得一片好大好大的荫凉,好凉快,好安全。
当我不再钻到母亲怀里睡觉的那一年,母亲送我上学了,记得那个小书包母亲早已做好,粗布的,绣着金鱼。母亲不识字,我上小学第一天回家问她:“妈妈,小时候你怎么不念书呢?”母亲凝望着我,没有做声,又悄悄低头背过身去。
母亲很少打骂我,可是那次母亲狠狠地揍我的屁股,是在我第一次逃学的日子。从此,我好怕妈妈,可又一天也离不开妈妈。
记得我十岁那年,看见别人家的小朋友有钢笔写字,我和姐姐好羡慕,放学回家后把心事向母亲诉说,母亲没有应答,只是静静地沉思。我和姐姐只好用土制“钢笔”来满足自己的向往。转眼寒假到了,母亲带领我们,在寒风雪花中几乎爬完了村中的老槐树,将槐树籽小心收集。背着辛苦采集的槐树籽,用赶集换得的一块七毛钱给我俩每人买了一支最便宜的钢笔,我和姐姐兴奋得好像凯旋的战士。当母亲看见姐弟俩衣襟前用绳子拴着的战利品——“钢笔”时,布满冻疮的脸像石榴花般的绽放。
十四岁那年,我要离开母亲去读高中了,母亲看到我那双她自己亲手制作的“土布凉鞋”,已露出了脚趾,好像默默地在为我准备什么。深秋的一个周日清晨,迎着朝霞的母亲带着她圈养的两窝小鸡,早早地赶往十里以外的小镇。午后,我们哥俩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携手从门口大槐树下出发,去找寻母亲。夕阳西下,小道两旁的清纱帐在秋风急拂下,沙沙作响,我们在希望和恐惧中跋涉,黄昏时分,终于在小河旁遇见了母亲,我们席地而坐,母亲亲手为我们兄弟俩穿上久盼的塑料凉鞋,那是她用她自己养的小鸡换来的。刹那间,那种满足与幸福同时在我们母子三人的心中和脸上升起荡漾。
又是两年过去了,当母亲乌黑的头发开始变白,脸上皱纹渐渐变深的时候,我要去省城上大学了,母亲知道儿子是第一次出远门,开始一针针地缝那很新很厚的棉花被褥,捏针的手已很是粗糙,不太灵活了。
那是我离家上大学前的一个夜晚,我没有感觉到要离开母亲自己启航了,早早的带着新奇入了梦乡,半夜时分,朦胧中挣开眼睛,才发现母亲静静地坐在炕边,深深地看着儿子,眼里噙满泪水,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粗糙的手抚摸着的我的头。我猛地回头看着母亲,忍不住,我哭着扑进母亲的怀中,好久好久。
带着十六年辛酸厚重的母爱,留给了母亲凄清的孤寂,我离开了那生活了十几年的院落,还有门前那棵慈祥的老槐树,离开了母亲。
这个城市很大,我时常想家,每次在父亲的信中总是将母亲的身影仔细地搜寻。一封长长的回信,我要将这儿广大而又新奇的世界讲给母亲听。
二十九岁那年,由于生活所迫,我离开西北古城,来到南海之滨的港城,离母亲太远太远了。母亲不懂地理,只知道儿子已去到了天的尽头。临行前专程赶来送我,出乎预料的是,母亲没有哭,尽管儿子知道母亲的心在流泪。
母亲临行前告诉我,让我好好工作,不要牵挂家里,但一定要按时回家探亲,还说她这辈子等不到几个四年了。
小弟研究生毕业后又来到了南国工作,母亲又亲自送走了她最小的儿子。听小弟说,母亲在他走时又重复了送我时讲的那句话,不同的是,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后来听父亲信上讲,送走小弟后,母亲像害了场大病似的,头发突然花白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好忙、好累,我们见到母亲的机会越来越少,母亲也越来越苍老。
也许儿子大了,母亲才会变老的。
如今,再见母亲,心中满满的思念竟瞬间化成一阵揪心的伤感。
多想紧紧地拥抱母亲,多想轻轻地喊一声:母亲,我生命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