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行走在山间小路,这条路崎岖、漫长,父亲曾走过无数次,也曾无数次清扫落叶,他的身影突然在脑海里闪现,像细针刺心,悲伤和失落瞬间笼罩住我。
2023年12月16日,父亲突发心肌梗塞离开人世,我握住他冰冷的手,眼泪无声地往下流。那一刻,我心如刀割,仿佛浑身精力被抽干,世界一片冰冷,我知道自己已成孤儿。
回想父亲,他是为乡村教育事业奋斗一生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做好教育、办好学校、教好学生”是他的坚定信念,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和挫折,他也从未放弃过内心的执念。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乡村教师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和忠诚、对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看到了全心全意为学校、学生服务的乡村教育工作者的伟大。
父亲为一所两次搬迁的学校吃过苦、付出艰辛、作出了努力。这所学校叫乙圩初级中学,原来只是大化瑶族自治县羌圩初级中学在乙圩乡的一个教学点。那时候这所中学是在乙圩中心小学里办学,由于学生人数不断增多,不久就从羌圩初级中学分出来,父亲被任命为乙圩初级中学副校长,是当时唯一的校领导。教学环境非常艰苦,教室和宿舍都是瓦房、泥房,下雨的时候,雨水从窗外飘进来,从房顶漏进来,从地上冒出来,教室里坑坑洼洼积满了水。雨小的时候,学生们都挤到不漏水的地方听课;大暴雨的时候,学校只能停课,全体师生抗洪救灾,冒雨疏通水沟。冬天,窗户用稻草或者纸皮封住,以阻挡寒风的侵袭,也有部分学生带着火盆进教室。晚上要上晚自习,可是当时没有电,热爱学习的学生们自己带煤油灯,学校负责提供煤油。
艰苦的学习环境,一次次触痛父亲的心。把学校搬出去,重建一个新学校,他萌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于是,他就开始行动和谋划,多次到乡政府汇报工作争取资金,每次都是三更半夜才回家,喝得烂醉如泥,也不知道有多少次都是我帮他脱鞋子盖被子。可是那时候乡政府也很困难,没有什么资金,无法重建一所新学校。父亲想到有位从乡教育组调到县教育局的老乡,决定去找他看看有什么办法。从乡里到县里根本没有大巴车,我记得他是踩单车去岩滩或者都阳,再搭班车到大化县城。每次出门就是一个星期,这样反反复复,父亲没有怨言,始终坚守那份初心使命。经过父亲长时间锲而不舍的努力,上级终于拨款,学校建起了一排教师宿舍楼、一排教室和几间学生宿舍。建的是水泥砖房子,上面盖的是瓦片,看起来教学条件似乎得到极大改善,但一旦遭受冰雹的袭击,很多瓦片就会掉落碎掉,老师和学生只能一齐动手修复校舍,学生站成一排搬运瓦片,年轻教师和比较大胆的学生爬上屋顶,把瓦片一片片重新装好。有了优越的办学环境,老师学生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学校也曾带领学生在中考中获得“岩滩考点第一”的荣誉。但是噩耗又一次降临,学校后面的大山出现山体滑坡,有可能危及学校的安全,学校必须在一年内搬离这个地方。当时,一下大雨山洪就涌入教室和宿舍,我记得很多次水淹到床下,我和姐姐经常深夜起来清扫。
学校又要搬迁,搬到哪里,钱在哪里,搬迁前老师学生怎么办?一系列的困难摆在父亲的面前,他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即使他此时年逾半百,但他仍须重走前些年东奔西跑到处求人的路,去大化县城求助。但是刚刚成立的大化瑶族自治县也很困难,整个县城都在大搞建设,一时半会也没有资金拨付下来。父亲又去金城江找有关部门争取资金,但是建设一栋教学楼的资金还远远不够。父亲思前想后,决定去找一个做煤矿生意的朋友李先生。在矿区里足足等了四五个小时,中午12点多终于见到李先生,父亲赶忙握住李先生的手,一五一十地向李先生汇报学校的现状。也许李先生曾经是乡村老师,看着一个月工资仅300元的教育工作者坚守自己曾经的事业,看着父亲两鬓斑白、满脸皱纹依然四处奔波筹集资金办校,他在父亲身上看到乡村教师的执著和坚韧,最后捐资30万元建校。
原来的校舍时刻面临山体滑坡的危险,已经不能再使用了,但是不能让学生没有课上,老师不能没有地方住。可是,这么多学生怎么办?老师们又怎么办?这些问题迫在眉睫,必须立刻解决。父亲又去找乡领导、乡卫生院领导和中小学领导协商解决问题。最终只能将一部分学生搬到乙圩中心小学上课,一部分学生搬到卫生院的会议室上课,住宿由学生自己找亲戚家暂住,而老师们安排在乡里各个单位的宿舍暂时寄宿。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在山顶上建起了一栋3层12间教室的教学楼,大部分的老师和内宿生都搬进这栋楼。一楼的每个教室分为三或四部分,安排三四个老师住宿,还有部分仍然借住在卫生院宿舍和乙圩中心小学。饮水问题一直困扰着父亲,实在没办法的他开始带领老师学生一起去装水管,鼓励学生从家里带锄头、铁铲、镰刀,利用劳动课,老师带着学生一起沿着公路挖水管道,但是埋的水管只有大拇指一般大,而且是胶管,一节接一节,很容易就脱节或者破烂。有时候水管受到水牛的袭击,或被人故意毁坏,一旦停水,不管白天黑夜,父亲都会立刻动身,叫上两三个老师一起沿着水管慢慢检查。
每个老师家里都有一个大水缸,每天晚上11点左右,所有的学生都休息了,可老师们却不能停下来,他们要轮流接水,把自己家的水缸装满,夜夜如此,从未停过。那时候我家有两个水缸,每次接水都是一两个小时才装满,每天晚上装满水,父亲又去通知别的老师接水,负责通知接水也成为父亲的一项日常工作。如果第二天水不来,老师们就把水缸里的水让给学生。
在我记忆里,父亲是一名全能型的教师,教过语文、化学、思想品德、历史、数学、体育,学校缺什么科目的老师,他就教什么。我上中学的时候,父亲教几何和历史。回想当时他上课的情景,天热的时候,他背对我们时,衣服都湿透了;转过身时,脸上都是粉笔灰与汗水,他用衣袖擦一下,拿起扇子扇几下,又开始讲课。下课铃声响起时,他缓缓地端起水杯喝一口,微笑着说:“下课,同学们再见。”
父亲走了,他给我留下一本笔记,里面有一句话:“儿子,我想对你说,我给了你生命,但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能抚养你长大,但保证不了你能成才;我能保证你丰衣足食,但给不了你一生的幸福,以后的生活靠你自己去拼搏。”
父亲,现在乙圩初级中学很美,依山傍水,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一栋栋高楼错落有致,下雨天不怕被水淹,冬天不怕被寒风吹,教室里没了粉笔灰,学生们再也不用去山里的那条小溪洗澡了,老师们不用天天接水了,这里的一切都很好。
林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