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与父亲并不亲近,因为他常年在外务工,只有重大节日才会回来,难得回来也很少与我们交流,久而久之“父亲”在我心中就只是一个称呼。第一次感受到有父亲的好处是在六岁那年的“村晚”。那是我们村的第一场晚会,也是我第一次看晚会。绚丽的舞台、华美的演出服、优美的舞蹈……看得我目不暇接。
“你们看,那不是的圆(我的壮话小名)的爸爸吗?”
“真的,是她爸爸。”小伙伴们激动地用手指向舞台。
我好奇地往舞台中央看去,只见父亲拿着话筒悠然地唱着歌,还不时跟台下的乡亲们挥手,灯光打在父亲身上,他就像一个耀眼的大明星。父亲唱罢,现场响起了阵阵掌声和欢呼声。
“你爸爸唱得真好听,就像电视里的歌星一样。”小伙伴们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眼光,我心里乐开了花。
后来才知道父亲那晚唱的是《流浪歌》,那是他最喜欢的歌曲之一。他早年一个人在外漂泊、孤苦无依,大概是在这首歌中找到了共鸣。
父亲在晚会上一唱成名,我也跟着沾光,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在学校,大家都知道我有一个“歌星”爸爸,对我青睐有加,这也让平时自卑的我萌生了自信的种子,甚至还学唱起了《流浪歌》。
父亲爱唱歌,闲的时候唱,煮饭做菜的时候唱,干农活的时候也唱。以前听歌的方式比较单一,用磁带播放。我们家有一台二手的黑白电视机,它还可以播放磁带,因经济拮据交不起闭路电视费只能拿来听歌。父亲和那台电视机不仅是我们的音乐启蒙老师,更是我们孩童时期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
后来条件改善了些,父亲就买了一台彩电和一台DVD影碟机,父亲的歌从此便有了图像和色彩。我们姐弟三个跟着父亲的歌飞到了庄严肃穆的天安门,在晨光中看着五星红旗与旭日同升;我们爬上了东岳泰山,领略了“一览众山小”的壮观景色;我们还来到了天涯海角,亲耳聆听了海枯石烂的动人故事……父亲的歌带着我们看世界长见识。
我从初中时期开始疯狂喜欢周杰伦,平时父母亲给的零花钱,我都不舍得买零食,一元一元地攒起来买专辑。当时很多家长对孩子追星是严令禁止的,所以我只敢在父亲外出的时候偷偷拿出来。有一个周末,趁着父亲外出,我叫来弟弟妹妹一起唱歌。我到秘密基地取了光碟,回来发现影碟机已经在播放周杰伦的歌曲了。
“你们哪来的光碟,还是最新的专辑?”我满脸疑惑。
“爸上次去南宁带回来的,那天晚上你不在,他就放抽屉里了。”妹妹说得云淡风轻,我心里却泛起阵阵涟漪。多年以后的大学暑假,我坐父亲驾驶的大巴车回家,车上播放了好多首周杰伦的歌,有个旅客夸父亲前卫,听的歌很潮。父亲则一脸骄傲地说,娃们喜欢他,我就下载来听听,后来觉得也还不错就一直留着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当时很感动,也为自己有一个开明的父亲感到自豪。
除了《流浪歌》,父亲平时哼得最多的一首歌是刘欢演唱的《从头再来》。母亲说父亲十几岁就出社会打拼,修过钟表,开过油罐车、货车、客车,经常因为交不起房租被迫换住处,有时候甚至连回家的车费都没有,即便如此,父亲也从不放弃要在外面打拼的念头。现在想想如果没有他的苦苦坚持,我们姐弟三个也不会那么早就走出大山到县城读书。
初二的时候父亲失业了,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因建房又欠债累累,失业对父亲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他文化不高,不再年轻,除了开车也没啥特长,再就业的机会不多。但父亲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失业在家的那段时间他还把烟成功戒掉了,他说抽烟对嗓子不好影响唱歌,但他的良苦用心我们都知道。那段时间他房间里经常传来刘欢铿锵有力的“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父亲还很佛系,他几乎从不过问我们的考试成绩,所以我们从未有过因为考试考得不好被打骂的情况。有时候考得不好我们主动“投案”,但他都是淡淡一句“下次继续努力,大不了从头再来”。高中文理分班、高考填写志愿、毕业后就业等都是按我们自己的喜好来,他从不干涉,尊重和支持我们的选择。他经常说,他只能尽力为我们提供学习生活需要的物质保障,未来的路由我们自己选。
我在外地工作的那几年总是思念父母、思念家乡,尝试调回家乡工作,但都无疾而终。回家成了我当时的执念,年轻气盛的我甚至想到了辞职,跟亲朋好友吐露心声后遭到极力反对。只有父亲支持我看似荒唐的想法,他说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而不是毁了生活,实在觉得难以承受就辞了吧,大不了从头再来。那天晚上我在宿舍循环播放《从头再来》,试着从中找到法子,父亲的话也一直在脑海里回放,它们强烈地碰撞并交织变成了我暗夜里的光。正是有了这束光的指引,我如愿以偿回到了家乡工作。
女儿出生后父亲无比欢喜,隔三岔五就来看她,他还自封“光头强外公”。经常用夹壮的普通话唱各种儿歌给女儿听,女儿听后咯吱咯吱笑了起来,那个画面很是有趣。我偷偷问母亲,父亲什么时候学了这么多儿歌了?母亲说:“天天在家学呢,外面的人不懂还以为我们家开幼儿园呢。”说完我们母女俩便哈哈大笑起来。
那段时间父亲变成了女儿的儿歌播放器,《两只老虎》《小兔子乖乖》《蜗牛与黄鹂鸟》等张口就来,连我和丈夫都甘拜下风。2018至2019年是脱贫攻坚战的攻坚阶段,担任驻村第一书记的我忙得不可开交,女儿三岁前的童年我经常缺席,还好有父亲的歌声陪伴她成长。
2020年初,父亲因突发疾病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走后,我经常拿出他生前钟爱的歌单,或听或唱,我听过您听过的歌曲,这也算一种重逢吧!有时听着听着我就笑了,有时唱着唱着我就哭了。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唱已是曲中人,父亲虽已长眠,但他的歌依然在唱着,在心里、在梦里、在悠悠岁月长河里。
黄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