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谁都知道,前句说的是生命向度,后句说的是水流规律,口头禅借后句作比,以强调人应取的行动趋向。“高处”象征着水平、层级和境界的某种可及或不可及的高度,“往高处走”即是一种积极的人生姿态:目光向前,努力攀登,蜕变升华!当一个人面临人生抉择时,真诚关心他或寄厚望于他的亲友,脱口而出的必是人往高水往低这句话。
当然,古今许多人也玩实在的,在生活实践中,“往高处走”有时被还原为对下肢运动的客观描述,纯然指日常的登台、登楼、登山等人体活动,统统称之为“登高”。我国自东汉时期开始,民间就有了重阳登高的风俗,故重阳节又称“登高节”。历代骚人墨客尤好此等生活节目,史上“登高”佳作数不胜数足可为证。在他们笔下,“登高”这种日常活动,又被有意无意赋予各种功利色彩:或饱览风光,或开阔胸襟,或望乡思亲,或怀古慨今。
我虽无古人那种“登高赋新诗”的才气,却同样有“登高望山海”的兴致,身子骨尚健时素喜登高,无论去哪里,只要行有余力,时有余裕,台侧有级,楼内有梯,山中有路,总像好奇的孩童一般,非要爬到台面、登临顶楼、攀上峰巅站一站,转一转,看一看,好像人不到至高处晃一晃,就等于没来过此地似的,就像差了一点什么似的。但说天理良心话,我不过是天性爱玩而已,从未考虑行为本身有何“高大上”意义。
然而,有一次却是例外。
那是一座奇险的孤峰,如一根仙人柱似的,耸立在武陵源杨家界一个叫鹰窝寨的地方。它前临一片深不可测、海般旷阔的盆地,峰后是一座大山,孤峰与山崖之间,仅有一道仄梁(崖下一二十米处)相连,构成一只引颈而望的“巨鹅”。
人站在“鹅背”上,视域已够宽广了,周遭远处,依稀结队的峰林、横空高卧的台地、飞鸟愁越的绝壁,皆尽收眼底。“鹅头”只比“鹅背”高出十余米,即令爬上去也不见得能多看到些什么,更何况石峰无路,只有峭壁上钢筋悬梯一架,稍有闪失,便会坠下万丈深渊。众游客畏葸踌躇,望峰兴叹。无论怎么说,不上去站站、看看,我心有不甘,就拉了黄君鼓勇而前。两人下崖坡,战战惶惶;过石梁,如履薄冰;爬悬梯,魂飞魄散,终于拼尽死力攀上峰顶。孤峰绝顶,弹丸之地,人骤然下望,神晕目眩,身瘫腿软。黄君匍匐不起,面作土色。我则把定枯松,抚膺胁息。一种不踏实感、不安全感紧紧揪住神经,胸腔、腹腔似乎变成容量有限的沙漏,体内的一切都已销解为粉末一样的细沙,顺尻尾无声地直泻而下,又感到自己是被一只跃升的海豚顶起的一颗失重的小球,那海豚随时有可能砰訇下跌……所谓“登高壮观天地间”的豪情胜概,无形中被这种感觉稀释殆尽。
提心吊胆地从“鹅头”上返回“鹅背”,我们惊魂未定,冷汗如浆,不过,生命获得了一种陌生新奇的高峰体验,到底让人快意满足。与我年纪相仿而没敢玩命的旅伴琼,翘起大拇指“表扬”我:“你真没老!”她若是夸我“勇敢”那倒没什么,那根本激不起我心中的涟漪,偏这“你真没老”四字让我心跳好半天,并悟出一点儿味道:登高,实质上无形中显现了一个人的心理年龄。人,若失去了履险登高的兴致和勇气,便意味着苍老的开始!
我收回思绪,告别“鹅头”、离开“鹅背”,但执意攀登“鹅头”的还大有人在。我们一行中有两对母女,因导游再三劝阻,留在远远的“鹅尾”石台上等候我们。殊不知我们返回“鹅尾”途中,小朋友欣欣拽着她妈妈匆匆挤出狭长的石缝,这小人儿吵着非要去尝尝极顶临眺的滋味。见几经劝说无效,黄君慨然答应转头“护驾”。余人随我踅回石台,只见另一个小朋友欢欢顿足嚎啕,因妈妈没让她与欣欣同往。这两个不满八岁的小女孩渴望登高的情怀使我感动。除了孩童,还有谁会因登峰不得而痛哭呢?人的“年龄”高度与他所向往的海拔高度莫非是一种反比关系?在小孩的抽泣声中,我寻思着……
那次湘西“登高”居然有悟,实属意外收获。我至今深信:人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都愿或都敢“往高处走”的,看一个人如何对待登高或类似登高的事体,即可估算出他心中的年轮,检测到他生命的维度。
作者:东方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