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周末来到,连清明节也过了,回家的行程却一次次提起又搁下。心疼着湘中地区远方的妻儿,电话里儿子的问题一次次如鞭:“爸爸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你说好带我去看犁田的!”
一次次安抚着儿子,一遍遍承诺。“一定会!”
话说得铿锵,但内心的惭愧却一点点渐增。因为疫情的阻隔。清明小长假,我依然留在长沙。以往妻子常常戏说我:“你多好,带着大的小孩在长沙读书,把小的小孩 扔家里。”以前,我一个礼拜就回家一次,儿子不知不觉就慢慢长大了,要有多清静就有多清静。也许正因为有了真正的距离,不能触手可及的时候,才知道日常的珍贵,或者说要有失去才懂得珍惜。在明白了内心后,为了弥补,我通电话时,尽量多扯一些话题,儿子喜欢听《西游记》的故事,为了尽量让故事更有趣、更流畅点,自己重新捧起《西游记》仔细研究,甚至《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当然还有自己儿时的故事,故事里自然有春天的故事。
小时候,惊蛰一过,伴着春雷,雨水渐沛。作为农村人,清明前后最大的农活,莫过于田地翻耕。涸了一季的旱田要趁着雨水犁坯,坯垄不仅要早,更要深。不然盛不住一春的水,更盛不下一秋的收。为了赶雨水,每家每户都是作为战役来打的。雨水不能赶早,也不能赶晚。早了,田地未醒,地翻不起来,只会累了牛,散了犁,也急了人。晚了,等水落山丘,盛不住水的旱田就是个大筛子。一季的雨水是有限的,赶春时多盛一点,夏秋大旱来时才不慌。儿时问父亲,为什么不选择暖阳高照的时候下田,偏偏是又冷又冻的大雨天。父亲回答得有点玄:“那你,是在太阳天时,还是冷饿时更想你的饭碗?”小时不明白,渐大后才体会到这话的分量。不仅有农耕经验与智慧,更有沉甸甸的忧伤。
我拿儿时的问题问小儿。在逐渐启发下,儿子还未明白,已经包揽家庭洗碗任务的女儿想到了答案。不确定地说:“是不是,耙过的田地,等块成粒,粒成泥,沉淀下来后,就像堵住出水口的洗碗后的饭菜糜? ”
等春雨像酵母把田地都醒发了,农村人该披风戴雨了。儿时想不到“春寒料峭”这样的词,但打着赤脚帮母亲踩田埂,跟在父亲后面抓泥鳅,瑟瑟发抖的场景现在依然记忆犹新,对父辈们求生活的伟大油然生敬。劳累时又冷又饿,但更是有趣的。帮父亲抓泥鳅往往是我的特权,腰间用蓑绳别一个竹篓,高一脚浅一脚踩在新翻的犁坯上,滑不溜秋的,很容易摔倒,为了紧跟着还未被水淹的新垄沟,必须手脚并用。积蓄了一季力量的水牛走得又快又稳,坯翻得又快又深,随着坯块翻上来的泥鳅和黄鳝,看起来还傻愣愣的,但如果不及时下手抓住,等旁边的水一拢过来,它们扭几圈就不见了。因此,这不仅是个眼力活,而且还需手脚麻利。通常不一阵工夫,浑身是泥水。别小看了这活,一上午下来,能弄到午饭所需的菜肴,在春饥里,这是难得荤腥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我小时候把这看得很神圣。我太小时,是哥哥赶着步子;稍大后,我接过了这个神圣的任务,哥哥需要帮着母亲去修田垄、踩田埂。必须趁着水还在“碗”里,把“碗”里的泥粥往稠里熬。
儿子知道了原理后,嚷嚷着让妻子熬粥,美其名曰要做实验。当然,他更感兴趣的是抓泥鳅,吵着要我带他下田去。
适逢连襟回乡创业。春节里,他跟我谈起致富畅想。“十年了,在长沙的工地上呆了十年,越来越难了,钱越来越不好挣,工好做,钱难拿。”姨妹夫是个装修工,自己承包一点小活,带几个人。前几年市场火爆的时候,钱不是问题。可现在,活干完了,讨钱成了老大难,包工头一级又一级,上面的钱拿不到,下面人的钱一分不能晚。一年都头,劳力又劳心。因此,他决定回家养牛,养牛也就意味着要种田,种大面积的田。面积大了,古老的曲辕犁肯定不能胜任。他买来了犁田机,准备一切都机械化。
就这样,我跟他约定等清明时去看他喂养的牛,翻耕田地的机械。儿子听在耳,记在心。曲辕犁能翻出泥鳅和黄鳝,那犁田机呢?因此,儿子把这个约定看得至高无上,也正因为疫情阻隔,连续几周不能回去后,清明小长假,我也没能归家,儿子在电话里也催问得更急。
我开解着,春天里除了泥鳅和黄鳝,还有野菜。比如念念不忘的香椿,小时候,屋前屋后被我和哥哥栽满了香椿树,只是不晓得树木生长的规律,往往栽得很密,太密了树都长不大。即使明知道长不大,我们也依然乐此不疲。因为等香椿树长出了新芽,嫩红带赭,这是下饭的好菜啊,无论凉拌还是煎炒,永远都吃不腻,更别说美味的香椿煎蛋了。
当然,春天里,除了美食,更有希望。老家,小时候栽种的香椿树在成材后被陆续打家具用掉了。唯一留存的一株大香椿树在屋后撑着天,到了夏天,如伞如盖,阳光透不过树荫,阁楼上,晚上凉如水。我想,等疫情过后,带着儿子回乡下,让他也栽种一棵香椿树,栽下春天的希望。让他明白,春天的承诺是永远会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