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那是什么?”女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指着陈列台里的一盏油灯问我。
“那是油灯。就是你读过的古诗‘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里的‘灯’。古代的油灯是用植物油或鱼油来照明的,后来才用蜡烛,而这一盏灯是煤油灯,是毛主席当年读书用来照明的。”我饶有兴致地给女儿补充知识。
望着眼前的老物件,我的思绪不禁飘回到了过去。
小时候,每到暑假,父母总会把我送到张家冲的姑妈家待上几天。张家冲是湘东僻远的山村,是一个只有几户客家人居住的小村落。当时交通极不便利,从我们村到张家冲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而且要经过只有两三户人家居住的丰坑冲尾,还需翻越几座人烟稀少的山峰。
白天的张家冲,是乐趣无穷的。头一两天,比我大十多天的表姐会带我去门前的河沟里抓小鱼小虾。我们先把撮箕(装草或稻穗的竹制品)放在小河的下游,然后光着脚丫从上往下将河水搅浑,把小鱼小虾赶到撮箕里。提起撮箕,总能收获两三条漂亮的鳑鲏鱼、几条泥鳅或是一些浑身晶莹剔透的河虾。鳑鲏鱼体型类似鳊鱼,却比鳊鱼要小得多,它最大的特色在于色泽鲜艳漂亮,特别像现在的宠物鱼。鳑鲏鱼,我们自然是舍不得吃的,一般用吃完蜜桔罐头的玻璃瓶养着,时不时拿出来观赏。泥鳅和河虾在柴火灶上烘干,撒上辣椒粉和少许盐巴,再淋上一勺茶油,然后放在饭甑里蒸熟,满屋子都氤氲着河鲜的香味儿。有时,表姐还会带我去稻田或是后面的山塘里摸田螺,姑父把我们摸回的田螺洗净,煮熟,将田螺肉挑出,然后再用山泉水清洗,加上一把青红辣椒和紫苏炒制,那真是人间美味,至今忆及,依然齿颊留香。
白天的时光总是快乐而惬意的,然而过了两三天无忧无虑的生活之后,一到晚上我就开始想念父母,想念祖父祖母。当时,张家冲还没有通电,到了晚上整个村子漆黑一片,屋后时不时还传来猫头鹰古怪的叫声,十分瘆人。为了安抚我的情绪,姑妈在油灯下给我缝制着各种小玩意,姑父从箱底找出几本泛黄的连环画,给我讲《草上飞》《樊梨花》《岳飞传》《白衣渡江》的故事,那时候的连环画虽然没有现在的漫画那么丰富多彩,但是黑白线描的图画确是极其精致的。晚风轻拂,油灯忽明忽暗,精彩纷呈的故事,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增长了我的见识,至今忆起,依然温馨如初。
抓鱼抓累了,故事听腻了,我更想回家了。某天午睡,姑父姑妈都去山冲里干活了。我迷迷瞪瞪地张开眼,于是稀里糊涂地往外走,凭着残存的印象沿着父母送我来时走过的路,一直爬到了山上,但是走到分岔路时,竟然不知往哪里去。首先选了左边的一条路,走了一段发现不太像来时的路,只好退回岔路口。然后又往右走了一段,又觉得不是。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天渐渐地黑了,我也走累了,只好坐在一棵大杉树下休息,又饥又渴的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呼喊声惊醒,朦胧中辨出是姑父姑妈的声音,便应答了一声。姑父和姑妈循声奔来,提着一盏马灯蹲在我的面前,涔涔的汗水从他们脸上滑落下来。姑妈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嗔怪我让他们担心了。原来他们下地回来,发现我不在家,焦急地把张家冲的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最后想到我可能会回家,于是顾不上吃饭一路找寻而来。姑父二话不说把我背起来,姑妈提着马灯走在前面,就这样我们三人在黑漆漆的山路上穿行。姑妈手里的马灯散发出柔和而安详的光,我趴在姑父的背上,盯着那盏马灯,感觉这盏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而耀眼,它似乎可以驱散所有的黑暗,驱除所有的恐惧。
若干年后,那田野里游走的灯火,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责任。
初夏的晚上,祖母攀着木制楼梯到二楼拿物件,楼梯上有一根横木断裂,祖母从上面摔了下来,不省人事。此后,祖母卧病在床一年多。后来得知邻村有一位擅长推拿的老师傅,于是父亲把他请来给祖母全身推拿,两个星期后,祖母竟能够下地走路。老师傅说祖母躺在床上太久了,需要多运动,还要进补。但是当年农村物资不甚充盈,家里面除了几只下蛋的老母鸡,别无他物。
为了给祖母寻找进补之物,父亲便带着我和堂哥到稻田里照泥鳅。我们穿着长长的雨靴,提着松明络火(用粗铁丝扎的一个络子,以松明做燃料),背着鱼篓,艰难地行走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上。稻田里蛙鼓声声,甚是喧哗,四周的虫子此起彼伏地唱和着,宛如一曲乡野大合唱。清爽的风,拂过脸颊,泥土的芬芳和野花的清香水乳交融,令人心旷神怡。堂哥举着松明络火走在前面,泥鳅和黄鳝迅速游了过来,被火光一照,竟然静止不动了,父亲拿起针扎(铁制的器具,形状像梳子,底端连着一个一米来长的竹柄),迅捷而有力地扎向泥鳅,泥鳅被卡在针扎里,父亲顺势将泥鳅取下放进鱼篓里。父亲当时年轻,视力自然绝佳,他眼睛紧盯松明络火所照之处,一旦发现泥鳅,立马快速扎下,一条,两条,三条……直到鱼篓沉甸甸的,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有了泥鳅的滋补,有了全家人的悉心照顾,祖母的身体一天天康复。多年后,我时常会想起当年田野里流动的松明络火,想念童年的漫天星光,想念一家人和和乐乐,互相扶持的时光,因为里面蓄满了责任,蓄满了亲情。
直到几年后的一次春游,我对灯火有了另一番理解。
初二那年的春天,班主任汤老师组织我们去株树桥水库(浏阳湖)游玩。我们一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喜不自胜,当天晚上几乎都失眠了。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向株树桥水库进发,从学校徒步到株树桥水库需要攀登十多座山,穿行整个云居山村,再翻越一千多米高的龙王排(高山名)。我们“若脱笼之鹄”,来到广阔的天地之间,一路欢歌,一路笑语,好不自在,爬山的痛苦浑然不知,前路的荆棘也熟视无睹。当我们爬到龙王排下时,汤老师告诉山顶上曾经是一个钨矿,里面有晶莹剔透的方解石。我们一听,爬山的兴致更高了,大家互相比拼速度,争先恐后地朝山顶冲锋。我们在矿石堆中翻找着方解石,一时之间忘记了老师的集合时间,当醒悟过来时,才发现老师和同学们已经走远了。我们只好一路呼喊,一路追寻他们的身影。
下午五点,我们才在株树桥水库大坝与大伙会合。大家匆匆地吃完晚饭,便踏上了归程,而此时天穹轻纱笼将下来,夜幕降临了。我们打着手电筒,在黑夜里摸索着前行,山路狭窄而逼仄,时不时从森林深处传来野兽的低吟,令人毛骨悚然。待到我们爬到龙王排的时候,手电筒里的电池被耗光了。在一片慌乱中,几个同学迷了路,竟跑到了另外一座山上,可把老师急坏了。
这时,山腰上出现了两三点光亮。那光亮慢慢地向我们移进,等到光亮靠近我们时,才发现原来是几位矿工,他们是听到我们的呼喊匆忙赶来的。他们提着特制的矿灯,帮助我们找回了几位迷路的同学。他们的矿灯并不是戴在头上的,而是形似马灯,而燃料是矿石粉和水,具体是何种矿石粉,自是无法考证了。
一路上,矿工们在前面一边为我们引路,一边唱着《大地之子》,“和太阳一同升起,每天一次新生,用青春岁月装点祖国繁荣富强……”灯光驱散了前路的黑暗,歌声振作了我们的精神。
在矿工们的引领下,我们平安回到了云居山村。后来,云居村的村民们将自己晒干的竹篾扎成一个个火把,为我们照亮了下山的路。
此后,每当我感到气馁无助时,我便想起二十年前那一盏盏温馨的灯火。那一束束光亮总会温暖我的心扉,给予我前行的力量。
刘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