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端午节，思念云腾雾绕，袅渺在五月的粽香里。
追古怀远，端午入心，亲它爱它，之初我并不知道它与历史有关，与两千多年前的屈原有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岁月不堪，昼忍饥渴，夜怕寒凉，是那时代生者的生活日常。很不幸，我那时出生。时世艰难，我却盼节，时常盼红了双眼，原因是，过节才有肉吃，才可大碗干饭。端午有如春节贵气，让我期待和盼望，是因为这节里，我的母亲通常会千方百计包上半锅香粽。饥肠辘辘中，大快朵颐糯糯的粽子，端午便在粽香袅渺中融在味蕾里，刻进我心间。
知道端午与屈原有关时，我已活了十四个年头，正在乡中学读高一。记得那时是秋天，橘红稻熟，我们在班主任兼上语文的黎英老师带领下，唱着歌向挂抅的生产队走去，参加生产队收稻子。到了生产队，师生先喝用苦麦菜掺熬好的忆苦思甜粥。粥用大米熬，但很稀，可照人影，没盐，没菜，更没油。吃过粥，师生就和社员一道，挽袖子，卷裤脚，入田开镰收割。一天劳动，饥渴劳累，不用细表。我的尴尬是，收工时挑着半担谷子走过田坎时，扒拉滑了一脚，穿了三年的裤子裤裆线给撕开了，私处若没内裤，那就走光了。从生产队回学校，怕露丑，一直走在最后。
心怀忐忑，一路回到学校。刚走进校门，黎英老师便叫住我。黎英是女老师，被她发现自己“露腚”，尴尬更大了。我心怦怦直跳，好在黎老师并没有用眼睛盯着我，只用柔柔的声音叫我跟她到她的房间。
我很狼狈，几乎是夹着双腿走进她的房间。老师应该是早发现我裤子破了的，我进门站定，她就直趋里间，取来她爱人的一条裤子，接着指我进里间换上。我换好裤子走出来，老师叫我递过破裤子，接着扯开针线，缝起裤子来。我生长在山村，风化未开，人怯自闭，看着老师飞针走线，我像木桩般定定地站着不敢开口说话，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尴尬间，我抬头瞥见墙上挂着一条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行字娟秀、隽永而飘逸。望着条幅，我找到了话头，问老师那字谁写的，老师说是她写的，我接着问那行字是什么意思。
老师见我问字的意思，她似乎很兴奋，边缝裤子，边给我讲那行字的意思。在她娓娓道来的故事里，我终于知道屈原是何人，知道了屈原书写的《离骚》《天问》和《九歌》，也知道了端午的粽子是人们给忧国饮恨投江的屈原的祭品。祭奠爱国诗人的英灵，粽香里飘着人们的心愿，无限的敬仰和无尽的情思……
从黎老师给我讲屈原故事、缝裤子那天起，我蓦然觉得，平常严肃、不苟言笑的老师，和蔼可亲，体贴温存，一如我慈祥的母亲。从此没了对她敬畏而拒之的心理，有事无事就往她家跑。老师不但给我讲屈原，还讲保尔，讲许云峰、江竹筠……知道我爱看小说，她还偷偷把讲这些人物的书借给我。读着那些禁书，我血脉贲张，心灵震撼，一种追光的情怀，像春芽萋露，在我心间幽长起来。
我高中毕业那年，全国恢复高考。让我懂得屈原，懂得端午粽子来由的黎老师，在我参加高考完后，调回她原先工作的县中学去任教。头一次参加高考，我因志愿原因，落榜了。失意中回到家乡不久，因连排的邻家小孩玩火，酿就火灾，一排木瓦结构房屋被烧光。天降的厄运让我父母愁白了头，而我身上除了国家救济的衣服，身无分文，去补习，迎接来年的高考，终是梦想，不敢思量。
高考失意，家遭火灾，我心有不甘，可现实残酷，能磨掉人的棱角。我可以边参加生产队劳动，边克服困难复习，但课本已化为灰烬，复习资料没处买，有买处也没钱，无书，无复习资料，手中没有武器，上什么战场呢，现实让我低头，我不得不放弃决心，留在农村。
我命运的转折，来得有些突然。那是快要高考前的一个多月，那天正是端午节，我拎一袋鸡蛋去县城卖。卖鸡蛋，是父亲让我“出道”，让我历练。第一次上街摆卖东西，怕见熟人，更怕撞见老师或同学。偏是“怕鬼撞鬼”，我在市场刚捡个角落蹲下不久，一个柔柔的声音，穿过遮住自己头颅的帽子，袅进我耳中。那声音问，鸡蛋怎么卖。声音好熟，我抬头一望，正是已经好几个月不见了的黎老师。黎老师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镇定，不再问蛋价，转问我为什么不去补习。我嗫嚅着，把原委给她大略道清。黎老师听了很着急，二话不说，便让我拎上鸡蛋跟她走。
在路上，老师问我，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屈原吗？我说，当然记得。记得，你就参加高考，现在国家急需建设人才，你的基础不错，考进大学，学到更多知识，就有报国资本，更好地为人民服务。黎老师的话句句在理，振聋发聩，但我有现实的困难，虽是热血沸腾，但一想到那些无法逾越的沟坎，我复跌渊壑，不能自拔。
说话间，我和老师一前一后，跨进了开满海菜花河边的那所著名高中的门。黎老师住在一个小平房里，屋子似乎比在乡下中学那屋还要挤，墙上依然挂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条幅，床头桌子上仍摆满书。老师让我把鸡蛋放下，对我说，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补习班课程早安排完了，来了也没有多大作用，建议我就在家复习，能学多少是多少。老师热情如火，但我仍然无动于衷。她问我何故，我回她没书没资料。老师二话不说，立马去书架上拿了整套高中书籍，还有一套高考资料，以及她的一份上课讲义塞给我。天降之福，令我激动不已，我颤抖着双手接过黎老师塞来的图书，热血沸腾，泪流满面。把书收好，老师又送我几个三角粽，我空手去老师家已是万分羞愧，怎好吃老师的粽子呢？我坚推，老师说，这粽子是用来祭奠屈原的，你我心中都有屈原，这就算是你的祭品，你的祭品你带走，这是你的诚意。话说到这份上，我不得不接。出门时，老师塞给我十元钱。蛋值五元钱，老师给十元钱，我怎么能接受呢？老师说，你现在困难，就算借给你，以后有了再还。我知道，十元已不是钱，是老师的心，把心捧上，是我当时唯一的选择。
想到先人的报国志，想到老师殷切期望的目光，回到家，我便一头钻进书本里。在国家救济和乡邻襄助帮我家建成的那间小瓦屋里，每个晚上的灯，一直亮到我去参加高考前一晚。第二次参加高考，我考上一所中专，命运翻转，从此“农转非”吃上“皇粮”，走出了大山，当上国家干部。
峥嵘岁月辗转成追忆，一甲子过去，屈原一直活在我心间，让我知道屈原故事，已逝去多年的黎老师也一直活在我心间。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存着报国志，在任何岗位上都能兢兢业业，守正清廉，直至光荣退休。
岁月倏忽，在我的成长旅程中，屈原是我心中的丰碑，它熠熠发光，照我前路，让我一步一个脚印，走进诗意人生。而黎老师，她对我的启蒙、教育和帮助是现实的给予，她对我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几十年来，每当端午到来，我都会沐身焚香，供上粽子，敬献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敬献给我的恩师。年年端阳，岁岁端午。今天我又在繁花绰约的端午，在家中香案上摆满粽子，粽香绕屋，袅渺的是我对先贤屈原的思念，对我恩重如山的老师的思念。
陆云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