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的一天,我被我妈接回了家。我爸怔怔地站在那里,我没跟他说一句话。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他在暗暗操纵。
我小时候显得有些愣,就是傻气。
我6岁时,到了上村小的年纪,我妈用一根竹竿追打我,逼我去上学。我哭着跳着嚷着,我不去,不去。我害怕认不得那些蝌蚪一样的文字。爷爷哈哈大笑,对我伸出夸赞的指头:“乖孙子,不上学可以,只要有一块土,人就饿不死。”
我8岁时的一天,用一把铁剪忽地伸向家里电线板插孔,想看看电到底是一个啥东西。“啪!”剪刀与电流瞬间接通,也打了我一个趔趄。
村里人差不多都说我是个傻子,我恨他们。
我爸那时还在县里机关工作,他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爸感受着村里人对他的尊敬,但阴云很快布满了他的脸,我爸开始了心事沉沉的日子,时常长吁短叹。
村里人担心的话、看我家笑话的话都传到了我爸的耳朵里,那些话的大意是,县里李干部很能干,但他家的二娃,长大了也是一个拖累啊。我是我爸妈的二娃,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我哥聪明,被我爸重点培养,小学三年级时就送到了县城上学。我就在村小上学,我妈说,二娃,起码你今后自己的名字也要写得来啊。我爸说,二娃,起码你今后挑着自己种的菜去城里卖,要会识秤,会算账。
有一天,我爸从县城回家,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拉过我的手问:“二娃,你跟我说,长大了到底干啥?”
“种地,跟爷爷种地,卖菜,卖粮食。”我告诉他。
“哎,你爷爷快70多岁的人了,你要跟他一辈子过么。”我爸的忧虑更重了。我爸心里如挂着一个沉重铅球,才30多岁的年纪,背就有一些驼了。
我11岁那年的一天,我妈牵着我的手,去村里刘瞎子那里算命。
我妈说,刘瞎子,你给我家二娃算个命,我身上带着钱。
刘瞎子面色诚恳地说:“县里李干部家的娃,我一定好好算嘛。”
刘瞎子首先问起了我的生辰,只听他嘴里一阵叽里咕噜后,嘴角边泛起了白泡沫。刘瞎子似乎是把我一辈子的命算完了,他垂下了头颅不做声。
我妈紧张地问:“刘瞎子,我家二娃的命到底哪样,多少钱,你只管开口就是。”
刘瞎子也不顾及我在身边,一声叹息说:“哎呀,你家这个二娃,我费了好大力气给他算了算,他活不过20岁,我也不要你们的钱。”
我妈大怒。我很少看到温吞脾气的妈当面对人发怒。她跳起来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大骂:“刘瞎子,你才不得好死哇!”
刘瞎子也没生气,他显得无辜地小声说:“唉,命里是那么定的,我确实改不了。”
我妈拖拽上我,一路跌跌撞撞回了家。我妈伏在土墙上,哭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妈给我煮了一大碗面,面条下是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我呼啦啦吃完了。
我妈带着我,去了村子里的王石匠家。王石匠结婚10多年了,家里没娃,两口子去县里医院检查,也没说清楚到底是哪一方出了问题。
王石匠做梦也想要一个娃,家里墙上贴满了小孩子的画图,他常常伸手去拥抱画图,心里却是更大的空落与窟窿。
我妈说:“二娃,从今以后你就做王爸爸的儿子,妈会常来看你。”我望着妈离开的身子,她的肩膀在耸动。
王石匠夫妇百般地宠我。为了哄我开心,王石匠蹲下身子,把脊背当马背一样让我骑在他的背上走。
我一直不叫王石匠夫妇为爸妈。他们急坏了,却没办法。
半年后的一天,我被我妈接回了家。我爸怔怔地站在那里,我没跟他说一句话。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他在暗暗操纵。
我哥在他20岁那年,患血癌去世。我爸成了一棵遭雷击的树,他的心也被烧焦了。我爸抱住我,声音嘶哑:“二娃啊,我就只剩下你了……”
20多年来,我跟我爸一直不亲近,我与他之间相隔一条没能融化的冰河。我爸也明白。
我爸78岁那年,大病一场。有天我在病房,他柔声说:“二娃,我当时是迷信了,说你要去一个手艺人家养着才能帮忙带大。”
望着这个在岁月里被疾病折磨得佝偻、谦卑、讨好、可怜的老头儿,我说:“爸,我不怪你了,我会给你养老。”爸伸出被输液管扎得满是疤痕的手,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爸在84岁那年的秋天驾鹤离世。那天晚上,天空阴云边缘溢出铁水一样稠的浓墨。
我失去了爸爸。一场在心里与爸爸的漫长告别,停止了,又开始了。我明白,爸爸是爱我的。我跟病床上昏睡的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我会照顾好妈妈。爸爸似乎听见了,我看见他的头轻微点了点。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