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呱……呱呱”
这声音越来越响，有点肆无忌惮，这声音穿透力极强，洞穿了小区窗户的耳膜。
这是夜里十点多发出的蛙鼓声。我侧耳倾听，想辨别这声音发自哪里，于是踮起脚尖往声源方向探去。我蹲下身子探听，原来那蛙鼓声来自小区地坪的下水道。蛙是感官很灵敏的动物，可能是透过下水道盖板的缝隙，发现了我的身影，蛙鼓声瞬间消失。我只好走开，在数十米开外静候。十多分钟后，估计那藏身下水道的蛙感知危险源已远离，蛙鼓声由弱变强，在小区住宅楼间又荡漾开来。
这种蛙鼓的声音，童年时在夜间的田野听得耳朵起茧，可谓烂熟于心。可是一旦混迹城市，这震天绝响的蛙鼓比铀矿还难寻。
小区楼下空旷的地坪，像铺了一张巨大的宣纸，但上面却看不到一个字。这里作为城西消防演练的场地，不允许绿色的小生命从地下的子宫冒出来。本来，靠近启航家园小区的一侧，原先还有一些绿植，后来被铲走了，估计是消防演练时，发现这里是南北方向转弯的瓶颈，通道不够宽阔，新种不久的草木得向车轮让位。
小区的前方是水电广场，紧挨着体育中心广场，这两大广场凑合在一起，不管白天黑夜，周围的市民都能感受音箱牵引地皮发出的震动，那些远看大红大绿跃动的“花朵”，曳步舞让她们像打鸡血一般，绽放着难以消退的激情。
二十年前，城西一带还是一片田园。耙田时节，维六村泥土散发出的香气直钻鼻孔，蛙们也乐意到这里安家繁殖。“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一幕诗意的场景，在城郊并不是梦。
六圩肯研伸展下来一条小河，穿过小城腹部，我曾寻至源头。那是廷览村前的“响泉”，几股水流从地下冒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彻夜不停。村民嫌水声太响夜间难眠，搬来石头塞住泉眼。那泉眼流出的数丈之内，水草绿得醉人，目光遇上就不舍得移开。那水色之清，香粳大的野生鱼苗游过都看得通透。这等优质的水源，向下流，那些蛙们的内心不知涌动着多少欣喜。
城市尽喧嚣，蛙声何处寻。这样的小河，本来可让下游田园成为蛙的闹市和乐园。但无奈城市的拓展，渐渐逼退了乡村，蛙鼓的声音也被现代音响的声音逼退。小区地坪下水道发出的蛙鸣，不知是不是动物向人类发出的抗议，不知这种孤独的天籁之音，能否战胜人类制造的噪音。
这蛙肯定是寂寞得太久了，到了夜间十点多钟，待小区地坪上开着童车玩乐的孩子入巢后，它才警惕地探出头来，透过下水道挡板的缝隙窥视，待没有人影晃动，它才“气运丹田”，渐渐亮开嗓子发出蛙鸣。
曾几何时，作为“稻田卫士”的蛙，时常在田间巡逻，专捕与人类为敌的昆虫，它们蹲守在禾蔸旁边，伺机而动，一旦看到那些飞蛾等害虫，弯曲的双腿就瞬间释放弹力，箭一般跃出，张开的嘴把害虫吞下肚子。
城郊乡村的消失，这片田野上的蛙们失业了。城里的车来车往，那些硕大奔跑的钢铁机械，连老虎狮子都往深山逃遁。蛙们那点肉身，不说三轮车、小车、大卡车，孩子奔跑的小脚丫都有可能让它们肉烂骨折。
随着文明的不断进步，“关爱动物”在校内校外逐渐渗透孩子和大人的心灵，经过“收枪治暴”，连乡村猎手都失去了猎枪，很多动物又回归了安享的天堂。
在河池的凤山巴腊村，以前是“人进猴退”，如今是“猴进人退”。以前，那些被猎枪惊飞的猴子，如今却纷纷从山上下来，每天与游客玩乐。巴腊猴山，变成了网红打卡地。每当游客来临，一些猴子会把手伸进游客的口袋，摸摸看是否有食物。那场景让我想起童年的一幕：每当父母赶街回来时，一群孩子会守候在村头，等着摸摸父母的口袋，看看里面是否有纸包糖。于是心里想，如果人类都把那些善良的动物当成孩子，这世界会多么美好。
以前，在城里很少听到鸟叫的声音，如今在这小城的路边，无论桂花树还是芒果树，树叶颤动之处，不时会看到雀鸟嬉戏的场景和不断传来的鸟鸣。有时，我走过教育路的桂花树下，头顶的树缝里，一群鸟雀在扑腾打闹，它们像一群无忧的孩子，尽情在树上享受快乐时光。在小区超市门前那排小树上，我竟然看到了几个鸟窝。近年，城市在不断拔高，新房不断涌现，没想到鸟儿也来凑热闹，它们用嘴衔来树枝，不花一分钱就在树上搭建起自己的新房，并交配、产卵、孵化。在这些小树的两旁，一边是超市门口涌动的人流，一边是涌动的车流，它们不选择幽静的山林，偏偏在这滚滚红尘栖身。我不禁惊诧，如今的鸟儿越来越不怕人了？正如那只蛙，为何偏偏跑到这光溜溜的小区下水道里生存，在这人口密集的小区，静夜如墨，它经常无私地为小区的居民蛙鼓放歌。动物的各种选择，让人类这种灵异的动物也猜不透，大家都是彼此活着，相安无事就好。
“小蝌蚪游哇游，过了几天，尾巴变短了。他们游到荷花旁边，看见荷叶上蹲着一只大青蛙，披着碧绿的衣裳，露着雪白的肚皮，鼓着一对大眼睛……”城里的孩子大多没机会见到小蝌蚪和青蛙，他们只能依靠桌面的绘本，看眼前这些可爱的小动物“解馋”。在城里，我还看到一些可怜的孩子，大人们为他们买来小鱼、青蛙等玩具。因为家长们为了养家糊口，很少有机会带孩子到乡下的田园见识真正的蝌蚪和青蛙，只好靠一只只非肉身的赝品，哄自己的孩子度过小蝌蚪一般可爱的童年。
一天夜里，我梦中走过水电广场，看见那些摆放的石蛙一下子变成了真的青蛙。看到人来，它们纷纷跳入水中，然后带着一只只小青蛙跳上岸，准备穿越红绿灯进入对面我居住的小区，马路上车轮滚滚，危机四伏，我被它们无知的行为惊呆了，醒来庆幸只是一梦。
如今城市的鸟儿越来越多，因为人类不再伤害它们，而是把它们当作朋友。由此，我时常生出一种幻想，小区出现蛙鸣，它们会不会在城市的下水道、人工湖、小沟等不为人知的角落，像鸟儿一样交配、产卵，然后孵化成一群群小蝌蚪，再变成一群群会歌唱的青蛙。某一天，人类更文明、更善良了，车载视频更先进了，一只青蛙横穿马路，车子都会有语音提示，那时，司机会给它让道，让它们享受人类同等的尊严。
城市白天有不绝于耳的鸟声，那么晚上也应该有蛙声一片。因为人类制造的音响，永远代替不了纯真的鸟鸣和蛙鸣，那种有血有肉发出的天籁之音，才会真正让人类的灵魂颤动。
人世间，许多梦想变成了现实。蛙声满城，那一天会不会到来，我想会的。
彭昌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