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阔湖,迷路游鱼倦不知归。前不久,循泥腥气与蒿草香闯进幺姑坟山,眼前不过是一处“个头”略高、形似乌龟的山峦,它与极目浩汤的沉塌湖隔空相望,就像倦鸟归巢的我,与长眠于此的至亲久久对视。
我是一条一夜长大的鱼,眼珠浑浊而清亮。眼里山花烂漫,湖汊、野菱、茭瓜和菖蒲花点缀其间,亮眼处必定还长满木槿和木耳。可是,漂泊他乡的生灵,虚胖而又卑微,何以能翻过寂静佛堂和山川湖海,寻回那如昙花般的记忆?
农忙,湘北地区“双抢”割谷、挑担、晾晒,常忘了往肚里送一口饭。只等知了扯破喉咙,禁山的布谷鸟暂歇,伢儿和大人才顶荷叶为帽,光膀子、打赤脚下湖洗澡,独享“靠水吃水”的野趣。
南风起时水微澜,正是提丝网、撑长篙放网捉鱼的好时机。不打“窝子”不坐“鸭划子”,在暗流和陡坎面前,打鱼人凭勇气和经验避开,目之所及皆是水深、水草等。在离岸数十米外的平静水面下网,一手持细网,一手划水向下沉网,丝网坠子因重力而绷直,上方的白泡沫浮子则漂在水面。万事俱备,下网者需由里至外排开,来一场“狗刨式”游泳赛,且要用细长楠竹棍敲打水面,于是,水草间、觅食间惊慌失措的鱼顿作鸟兽散,殊不知,等待它们的是一道遇水无形的“迷城”。半个小时后,打鱼人开“盲盒”,靠的全是运气和技巧。少则两手空空,多则似串籽枇杷有数十斤,以土鲫鱼、黄颡鱼、白鲢、草鱼为主,偶有青鱼和张牙舞爪的毛螃蟹。粗犷的农人巧手翻飞,缠网被慢条斯理扯抻,一条条红尾、鳃红的渔获,悉数放进凤凰牌单车后座的竹篓,很快会有贩子带秤上门收鱼,趁着新鲜沿街、走村叫卖。它们的最好归宿,是外婆的炉锅和芥菜。
我的外婆当过流水席厨子,插秧种田、生儿育女,尝过不少苦痛。她对我们极其严厉,自己喜欢打“歪胡子”;她的钱码得很齐整,尽管满是块票和角票,买鲫鱼时总是一副神仙样子:一手先在舌尖上捻一捻,数钱递钱动作这才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我是灶门口的烧火佬,听见锅里噼里啪啦作响,猜是鱼籽爆裂的声音,等扁嘴驼背白肚的土鲫鱼两面起壳、肚子微隆,沿锅边淋陈醋,放剁椒、华容芥菜、姜末同煮,可红烧可黄焖。美味,是农家最本真的洗礼。席间,我和老表被“约法三章”:筷子伸出后遇肉夹肉、遇姜吃姜,莫随意翻菜碗;拿碗端坐,不可趴在桌上,如此吃相难看。后来,我们一直纳闷,鱼究竟到哪去了?细细想来才察觉,两条鲫鱼竟被2斤左右重的芥菜丝故意“覆盖”、藏身碗底。到了敢顶嘴的年龄,麻起胆子再问起时,才被“少吃多得味”的神回复折服,高,实在是高。
常有大饱口福之时。我的奶奶早已作古,却犹记得她喜欢自留老种子,是个典型的种菜能手。人家的南瓜没影,她在田间地头随便点一窝瓜秧,不施肥料不可以照护,南瓜、冬瓜、瓢瓜、香瓜排排队,她仿佛是“葫芦娃”的缔造者。不用掏一毛钱,吃不完的菜蔬被她提到集市,在杀猪佬、豆腐倌的跟前嘟囔几句,换回的是鲜鱼、猪肉、千张,还有洋火和散装谷酒。逢年过节时,以物换物得来的游刁子有一筷子长,剖肚腌盐沾满面粉鸡蛋糊,炸得是焦脆酥香、醉意满堂。摊凉后用塑料袋密封,放学后拿几条当零嘴,可以吃几个月。
其实,也有一种大快朵颐、快意人生的吃鱼之法。湘北地区水产丰沛,加之鱼有“年年有余”的寓意, 也就有了“无鱼不成席”的说法。蒸煎炸煮,各尽其味。我却以为,清蒸是最能体现鱼之鲜美,如此一来才不枉“鱼生”。讲究的食客,把4斤左右的青鱼剖好、洗净,斩成大小均匀的块状,尤其是鱼头和鱼尾要摆盘美观。腌少许盐,用蒸菜粉包裹鱼身,装盘上竹蒸笼蒸15分钟左右。与此同时,另一口锅放菜籽油,点上一瓢长江水,随后下姜末、陈醋、酱油、白糖、生抽、蒸鱼豉油、剁辣椒,猛火转文火熬成米糊状时勾入芡粉,待鱼出锅的一瞬间,让每一块鱼肉都呼吸到酸、甜、辣、爽的美好与清澈,我想,这大概也是灵魂至味、大道至简的要义了吧。
我是一条鱼,哪管酸甜苦辣咸,游在这珍贵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