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小时候,教她背古诗,教会一首诗总要一两天时间。当教到骆宾王的《易水送别》时,她却一下子就记住了,在背诵“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一句时,还配以十分夸张的动作,令人忍俊不禁。后来,我又对此诗进行详细讲解,试图让她理解荆轲此行的重大意义。女儿毕竟年幼,终究读不出两千多年前那场送别的寒风刺骨。
回想自己少时,总喜欢一个人躲在楼上看小说。四大名著中,最喜欢《红楼梦》。有一天黄昏,在淡淡夜色中读《红楼梦》,读到宝玉拜别父亲贾政一节,至今记忆犹新:宝玉光着头,赤着脚,身披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在雪地里对着贾政倒地叩拜。贾政见后,急忙出船,待看清是宝玉时,宝玉已随一僧一道飘然而去。贾政去追,哪里还追得上,唯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掩卷而思,霎时忘了时间,忘了所在,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淌满脸颊。
古人对于告别,向来注重仪式感。荆轲自知此去即是赴死,又岂有退路可言。燕太子丹和众宾客着白衣冠相送,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众人皆垂泪涕泣。事关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易水送别”的苍凉与悲壮无与伦比。宝玉在拜别贾政之际,脑中闪现时,定是平日里父亲百般的好,而今既已决意出家,心中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统统放下。生离死别之作,读来总让人心痛。
在唐人传奇小说《红线传》中,袁郊为我们讲述了另一种告别。
潞州节度使薛嵩门下有个侠女名叫红线,平日里十分为薛嵩所器重。红线要辞别薛嵩,薛嵩几经挽留,红线终不为所动。薛嵩知红线去意已决,便招集门客为其饯行,“嵩以歌送红线,请座客冷朝阳为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毕,嵩不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细细读来,红线以醉酒为由悄然离去,似乎更为符合我等凡夫俗子对于完美侠客的想象。这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士风范,是何等的决绝啊!
侠士也好,凡夫也罢,离别之际,感伤终是难免。如果站在告别者的角度,倒希望可以少些热闹与喧哗,只愿在灯火阑珊之时,独自转身离去,这样会少了许多牵挂与怅惘。
多年前,我还在海岛上某边防部队服役,过完元旦回去上班时,发现首长的办公室已人去房空。经多方打听方知:首长于前几日已获知将要调离,在12月31号那天值完班后,元旦那天即收拾行李独自离去,其间未告知本部门任何人。首长家在北方,平常以单位为家,为人正直,对下属亦多有照顾,在单位口碑颇好。首长选择不辞不别,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首长对我有知遇之恩,心中一直心存感激,一想到从此山海相隔,下次相见不知何年何月,心里便空落落的。
此后数日,我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即便是看书,看不上几页也会丢到一旁。那日闲来翻书,读到唐代诗人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一诗,心中方才释然。
钱起是“大历十才子”之首,长于五言,辞藻华丽,音律和谐,时有佳句。玄宗天宝九年(750年),28岁的钱起在参加进士试时,灵感迸发创作了那首让其名满天下的应试诗,末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更是让主考官拍案叫绝。该句所营造的高妙空灵、余音缭绕的深杳意象,如果用来形容告别中的不辞而别,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
至此方知,最好的告别,果真是不辞而别。
百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