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日月如梭,转眼又到一年一度立夏时节。农谚云:“农时节令到立夏,查补齐全把苗挖。粮棉作物勤松耪,灭草松土根下扎。水稻插秧突击搞,季节不容再拖拉。”立夏一到,以侍弄庄稼为主责的农家人,进入一年中最繁忙劳累的节气。
母亲一生务农。印象中,年轻力壮的母亲,农事不让须眉。特别是立夏以后的农忙时节,丝毫看不出母亲的柔弱。
小时候家里人多劳力少,加之几个小孩同时在校读书,入不敷出,生活拮据。春播过后,恰逢青黄不接之时,父亲不得不与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结伴到红茂矿区挖矿。家里十多亩责任田的日常管护,全都压在母亲肩头。四十出头的母亲,硬是一声不吭地把它们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家的责任田都种水稻。生产队分责任田的基本原则是远近、肥瘦、大块小块搭配。按照这个原则分配到手的责任田,好、中、差各占三分之一。
那些好的田块,水利条件好,可自流灌溉;面积大,可机耕;土层深厚,土质肥沃,基本实现旱涝保收。这是家庭生存的基本盘。
中等田块,水利条件一般,干旱年份可通过人工灌溉,解决部分缺水问题;田块面积中等,土质一般。正常年份都有收成,灾荒年份,经过努力,这些田块可以雪中送炭。这是家庭发展壮大的助推器。 差的田块,水利条件差,基本都是望天田,天不下雨无法耕种。田块面积小,土层单薄,土质贫瘠。这些田块虽然不能雪中送炭,但风调雨顺的年份,可以锦上添花。
父亲出门搞副业前交代母亲,护理好那些好的田块,家中口粮就有保障了;其他田块的管护,顺势而为即可,不必花费太多心思和精力。母亲点头应允,并安慰父亲说,你放心外出吧!家里的事我会妥善处理好的。
立夏之前,禾苗刚刚返青,天气也还凉爽,稻田水肥供应没有太大问题。立夏一到,气温升高,植物生长进入旺盛期。禾苗进入拔节抽穗期,刚刚灌满水的稻田,犹如被抽水机抽吸一般,很快就没水了。这时节,“守水”“戽水”是农事最重要的活儿。这些活儿,需要胆量和体力,一般都是男人们干的。由于父亲外出搞副业,母亲不得不把这些男人们的活儿扛起来。
所谓“守水”,就是守住自流的水对自家责任田的灌溉。自流水灌溉农田,村上是有规矩的。一般来说,都是按“班”(人为划定的时间段)和田块大小轮流公平供水。如果人人自觉遵守这些规矩,则天下太平,无需“守水”。问题就出在有人不讲规则——还未轮到给他家田块供水,就偷偷截流“抢水”。这就不得不让那些“夜班”灌溉的田主去“守水”。截流“抢水”往往在深夜,地点是远离村子的郊野。没有一点胆量是无法完成“守水”重任的。
我家有一块责任田在“拉必仗”(地名,壮话音译),面积三亩多,可通过自流灌溉。按村里规矩,这块责任田逢三、六、九子时至次日卯时为自流灌溉时间。这块田离村子两三里路,不远处是一个乱坟岗。阴雨天的白天,独自一人在这块田里耕作,母亲也不时感到后背发凉。用水紧张时,母亲起初只是晚上开始灌溉时,去开闸并看看渠水自流灌溉情况,就回家休息。可是,有几次明明看到渠水汩汩流向田里,才回家休息,但是第二天发现田里却没有灌上水。母亲知道,这是有人做手脚“抢水”了!解决的办法就是“守水”。
又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禾苗和着夏日暖风在阳光下欢快飞舞。禾浪随风翻飞,此起彼伏。好一幅生机盎然的夏日疯长图!禾苗拔节抽穗,需要大量的水分,稻田里的水消耗极大。
入夜,母亲头戴父亲从矿山捡回的矿灯,身背蓑衣,叫周末回家的我陪她前去“拉必仗”的责任田“守水”。
那天是农历初九,接近午夜时光,月亮恰好当头悬挂。皎洁的月光静静地倾泻在绿油油的田野里。白天的溽热已经消退,屋外月下舒爽宁静。稻田里的蛙声和着虫鸣,吹奏出和谐的小夜曲。许多人看来,这样的夏日月夜充满诗情画意,洋溢在脸上的是快乐惬意。可是我母亲脸上,没有一点轻松愉快的表情。 这也难怪。母亲一向胆小,父亲在家时,母亲很少天黑还去“拉必仗”。要不是有人“抢水”致家里最好的责任田面临干旱威胁,母亲是绝对不会深夜去乱坟岗旁“守水”的。似乎是得母亲真传,我自幼胆小如鼠。虽然当时已经十多岁上了中学,但是想到那个乱坟岗还是骨寒毛竖。要不是母亲要求,我也不会晚上去“拉必仗”。
我们一前一后,默默地行走在田坎上。两人噤若寒蝉,默不作声。月光很好,足以照亮我们脚下的路。但母亲仍然打开矿灯,我知道她这是用矿灯的亮光壮胆而不是为了照明。
去往“拉必仗”责任田的途中,我们冷不丁碰到蜷缩在其他分水闸口旁边酣睡的“守水”人。甫一发现,母亲会身不由己地停下脚步,回身抓起我的手。有时,附近的树影被夜风吹动,母亲也会这样。我知道,这是母亲精神高度紧张所致。而我,此时也会感到毛骨悚然。回过神来,母亲立即喃喃自语:“不怕,田垌里到处都有‘守水’人。”母亲的话,像是给我打气,更像是给她自己壮胆!
我们很快来到我家责任田灌溉水渠的分水闸口。轮到我们灌溉的时辰了。母亲让我拿矿灯给她照明。只见她麻利地移动水渠闸门,把水引到我们的责任田。之后,母亲引领我到一块背对乱坟岗的大石头后面隐藏起来。母亲铺下蓑衣,点起蚊香,然后和我并排席地而坐。
夜越来越深,母亲和我不停地打哈欠。母亲说,我们就将就在蓑衣上打个盹吧!我应允蜷缩在蓑衣上,母亲也在旁边侧卧。因为害怕,我始终无法入睡。偷眼看看母亲,母亲的眼睛也是一张一合——显然,母亲也无法入睡。
既然睡不着,我们干脆坐起来聊天。
东拉西扯约莫过了两个钟,我们发现有一个人影从村口踽踽而来。从村里来而不是乱坟岗,我们断定那是人不是鬼,所以并不害怕。人影朝我们所处的方位越走越近。只见他在分水闸口处停了下来,四下张望片刻后,迅速蹲下,挪动闸口的木闸。人影刚要起身,母亲迅速拧开矿灯开关,照射过去。一束耀眼的亮光照得他连忙用袖子挡住双眼。母亲眼尖,一眼认出是隔壁的麻子阿碓。
“阿碓叔,好像还没有到你家灌溉的时间哦!”母亲大声说。
阿碓家责任田的灌溉时间在我家之后,辰时才开始。闻言,他假装看错时间了。“该死的月光,搞得我以为天亮了……”嘴里嘟哝的同时立即用手挪动分水木闸。渠水又流进我家的责任田,然后飞似的逃回村里。
看到“抢水”者已经逃之夭夭,我向母亲提议,我们鸣金收兵吧!母亲摇头说,天气预报显示,这次旱情持续时间长,稻田缺水将十分严重。我们这块田面积大,上轮灌溉时已被人“抢水”,差点造成缺水干裂。现在正是禾苗疯长期,需要大量的水分,绝对不能出现缺水情况。
母亲所言极是。我们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边瞎侃边“守水”。不知不觉,月落西山。天地间瞬时伸手不见五指。大概是渐渐适应了,虽然周边一片漆黑,我们并不感到害怕。也许是太困太累,我们竟与其他“守水”人一样,能在分水闸口酣然入睡。迷迷糊糊中,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和母亲几乎同时警觉地坐起。来人发现我们后,迅疾转身向别处去。母亲用矿灯照射,背影极像上半夜前来抢水的阿碓。
母亲果真有先见之明!如果按我的想法,这后半夜的水,怕是被别人抢走无疑!
“守水”需要的是胆量和毅力,“戽水”需要的则是技巧和体力。
我的家乡属喀斯特地形地貌,多溶洞、暗河。我家分得的那些中等田块,虽无自流灌溉的水利条件,但附近大多有水潭或暗河。只是这些水潭和暗河水位较低,需“戽水”才能灌溉农田。干旱年份,只要舍得下力气“戽水”,这些田块还是确保有收成的。
“戽水”得有戽斗。老家的戽斗用有弯度的原木修凿而成。一般是选取木质较轻而有韧性的老木头为之,如樟树、蒽木、苦楝树等。戽斗制作对弯度、开口、腹容、线条、光滑度要求很高,不符合要求,戽水效果不佳。父亲是资深农夫,又是巧手木匠,修凿的戽斗轻盈而线条流畅,戽水效果极好。
“戽水”的关键技术是安装戽斗。首先得根据提水的高度,给戽斗安装把把,高度越大把把越长。然后用一根长棕绳或禾绳分别系住戽斗头和戽斗把把尾端,状如有背带的79步枪。最后用三根坚实的木条支起一个三脚架,把用长绳系好的戽斗挂上三脚架,安装基本完成。
这个安装程序看似简单,实际操作起来挺复杂。主要是各部位的高度、长度、角度和比例要恰到好处才行。否则,舀进戽斗的水无法干净利索地飞飘出去,送不到高处的稻田里。
父亲是安装戽斗的行家里手。耳濡目染,母亲也能在不同的地域轻而易举地安装好戽斗。父亲外出以后,夏忙的戽水任务全部落在母亲肩头。
按照父亲的意思,母亲不必花太多的精力去戽水。但是母亲总觉得有余力不去戽水,对不起冒着生命危险下矿井挖矿的父亲,也对不起那些干裂待浇的田块。所以,整个夏天,母亲几乎都在与戽斗为伴。
我们家有几块责任田在连续干旱天气来袭时,需要通过戽水供水。这几块责任田就在家门口不远处,有独立水潭为戽水之源。母亲戽水,一般选择在晚上。这个时段气温相对凉爽,体能消耗少些。傍晚,吃过晚饭,母亲肩搭毛巾,手拿蒲扇,带着茶水,前往戽水点。戽斗早已装上三脚架,戽水之前稍作调试,即可开工。只见母亲站在戽斗把把一端,抬手举起戽斗把把,戽斗沉入水中,斗腹盛满潭水;紧接着顺势用力按压戽斗把把,戽斗高高扬起,白花花的潭水顺势从戽斗口喷薄而出,流进田里。如此这般,一个戽水动作完成。按压戽斗把把时需借助惯性快速而有力。整个戽水过程,都按这个动作,周而复始。耗费的体力可想而知!母亲毕竟是女性,体能有限,往往劳作一会儿又得休息一下。但是,不管多累,母亲都坚持把那几块田灌满,方才回家歇息。
一次周末回家,我协助母亲戽水。几个轮回下来,我已腰酸背痛,感觉精疲力竭。母亲见我戽水时使不上劲,叫我到旁边休息等恢复体力后再来协助她。我叫母亲也停下来一同休息。“你休息吧!”母亲一边回话,一边使劲地戽水……如此情景,我哪里坐得下!只好拼命协助母亲戽水。我们一直干到深夜,才浇好那些田块。
回家的路上,我拧着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情不自禁抱怨,夏天真讨厌,天那么热,农活还那么多、那么忙!母亲正色道,你说得不对。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其实夏忙更关键。没有夏忙,哪来秋收?
时光已经过去几十年,每逢夏忙时节,母亲“守水”“戽水”的画面,总是萦绕我的脑际,挥之不去!母亲“没有夏忙,哪来秋收?”的谆谆教诲,总是震耳发聩,驱使我砥砺前行!
覃克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