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维夏,春花已化尘埃,群芳渐失颜色。倒也不必为此而黯伤,因为一些续开的夏花正阒然登场。
在我所见识过的水陆草木之花中,尤爱夏之栀子。它美得扎实厚重,独立自主又热烈奔放,且带着“花将雪样年”与“幽馥暑中寒”的意象和妙趣。
夜来静倚窗前,遥想邻家力哥屋前的那树雪白栀子花,便觉有一大瓶香水朝我敞开,香气习习而来。
听闻附近游道花圃新栽了一片栀子花,开得很好。我满心欢喜,邀好友萍一同去散步观花。
迎面抖动的光线里,飘来缕缕馥郁花香,正是熟谙的童年气味。循着香味扭头望向低矮的绿化丛,几朵参差而出的酢浆草红花,嵌在深绿的栀子尖叶下边。我不喜欢这种单薄细碎的花,眼看着花瓣就快要薄得没了似的,要集成一束才露点点艳丽,给人一种即开即谢的仓促感。我原本是奔着栀子花来的,然而这些栀子花,也不是我记忆中的样貌,枝叶细小密集,叶腋下翠绿花苞隐约,偶有小朵绽开,直裸着晕黄的心事。我的心情也跟着空落落,拉起萍离开,试试看前面是否有我想要的栀子花。
力哥家的那棵栀子花树,叶子青绿油亮,枝粗杆壮,高过窗台。花开起来如硕大的白玫瑰,繁复叠瓣洁白圆润地舒展,昼夜不歇的花香萦绕整个村子,根本没法儿挪开脚步。
当那树栀子花初开,年少的力哥,总要采下最早的两朵鲜花,戴在我的两个羊角辫上,我们在风中追逐,“臭美”一夏;劳作的农妇,路过力哥家门前,也会随手摘几朵栀子花,别在斗笠内檐边,提神解乏;姐姐们连花带枝剪下一把,插进书桌玻璃水瓶里泡着,顿感蓬荜生辉;力哥还悄悄将他母亲炒好的一盘栀子花菜,夹些到我饭碗,食罢口舌生津,唇齿留香。
我把故乡的栀子花描述给萍听,她一脸狐疑:哪里会有那么大的栀子花?可能有,但已不在身旁。何必要为一棵遥远的缥缈花树,放弃眼前这片花圃?不如欣然接受当下的花,它们虽是小了点,不也一样应季盛开着散发出迷人的气息?
是啊,如果不拿它们和我曾经见过的栀子花比较,也许,我就能悦纳各种不同了。
内心的执拗,羁绊着我潦草走完那一段游道,还是没有遇见令我心仪的大栀子花。我倦怠地靠在路的转折处等萍,她正蹲在绿化道尽头栅栏外,举着手机,怀揣着中年少女心,比画着剪刀手,一下轻触一朵栀子花抵鼻尖,闭眼作细嗅蔷薇陶醉状,一下又抚起一簇红花酢浆草,托腮边笑靥如花,与之“比媚”。
这画面令我联想到但丁的诗意:“当时我忽然看见一幅奇景,使我改变了思想的路线:原来是一个孤单的女子,她一面唱着歌,一面在花丛中择选花朵,在那锦绣一般的路上。”
过了桥,对岸游道花圃,仍有栀子花和红花酢浆草,肆意地开着。萍淡悠悠地说,有些深刻在生命里的回忆,是回不去的。但现实和未来却很宽容,容得下你将记忆随意增减,你看这酢浆草,陪衬栀子花,不是也在为你添加新的美好?
我顿时醒悟过来:人生没有完美,总会充斥各种矛盾和遗憾,年轻时没经历不懂选择而错失,年老时有经验会选择却少了机会。所以,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适当妥协,适当退让,放下执念,乐于听取旁观者劝,也是与自然与自己舒心相处。
再次望向游道花圃,红的酢浆草,白的栀子花,一方出色,一方分香,确实也挺好看。
朱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