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穿过屋场里淹没在荒草丛中的瓦砾和颓垣,沿着山脚的泥巴路,向那片田野走去。
田埂裹在蓬松的绿色里,踩上去,感受到泥土和青草交织的柔软。一旁的水沟里,淤泥裸露,叉开的裂缝纠缠在一起,像闪电在天空炸开。偶尔残留着一汪水,如同这片土地的泪滴,黄豆大的蝌蚪趴在里面,互相依偎,聚成一个椭圆,在清浅中泛起明亮的黑色光芒。它们像这个午后一样静止、沉默,仿佛在等待时间收回它们的尾巴,再安上四条柔软的腿,加一件绿色的衣裳,然后去过想象了无数遍的生活。既然不能成为飞鸟,那就甩开羁绊,尽情地扑腾、跳跃,用一再重复的歌声唤醒满天的星辰。
田埂毫无规则地弯曲,像水波一层层荡来。田野里,紫云英开得像天边的云彩,倒卵形的叶子拼成扇形,随着叶轴摊开,紫色的花朵高高举起,这样的蓬勃和淡淡的忧郁,南方的田野是最熟悉的,它们曾借助这样的一面,像炊烟、草垛和漫山的野花一样,温暖过绵长的岁月。一种不起眼的植物,能活成这样,即使下一刻花落叶残,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曾经的云罗伞盖,就足以让它骄傲一生。
斑鸠一直在山上叫,这种试图抵达什么或者打败什么的执著,带着几分神秘,听起来比实际的距离远,像是琴弦上凋谢的音符,让这个午后变得悠长慵懒。无人看管的蜜蜂倾巢而出,在紫色的花丛中嗡嗡营营,面对花朵的蜜蜂,是不知道疲惫的,它们对下一朵花,永远充满了期待,这大概就是一只蜜蜂幸福的理由,希望的注入,让短暂的生命有了长度。我不知道,这些蜜蜂,属于哪座山,哪棵树,或者哪户人家。就像我无法确定,这个时候,我那颗云水苍茫的心,是归属于过去,还是现在,或者接下来无法确定的日子。
天有些阴沉,阳光把云层涂抹成橘黄色后,露出淡淡的光,像一树花朵,欲开未开。我怀疑这时的阳光也和我一样,是矛盾的,既贪恋云朵的柔情,又舍不下大地的空旷。
在这样的地方,应该做一点事情,随便做一点什么。躺下来翻一本书,哼一支哼过无数遍的歌,或者像古时那些迁客一样,写下一两句大彻大悟的感慨。结果我什么也没做,连一支烟也懒得抽。只是在一条田埂上坐下来,像一块历尽风雨的石头,面对着一大片孤芳自赏的花朵,任风在田野上徘徊,斑鸠用叫声宣泄着茫然和感伤,湖水一声不响地送来蓝色的幽光。
这里是浏阳湖的源头,湖水空阔,四野荒凉。我是无意中闯入的,是唯一的入侵者。原先世代居住在此的人家早已搬走,房屋逐渐沦为废墟,淹没在杂草里。一张张年轻或老去的面孔,带着悲伤和喜悦,还有种种看不见猜不透的成分,以陌生者的身份,出现在另一片土地上,加入到陌生的人群中。天空不再是那片天空,风雨也不再是原先的风雨,只有日子的内容一成不变,双手死死攥着的,仍旧是司空见惯的柴米油盐。
眼下是枯水期,漫溢的湖水远远地退去,一个村庄的轮廓浮了出来,当湖水再次涌上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将被抹去,不留一丝痕迹。只有生活仍在上演,水退是一种生活,水涨是另一种生活。两种生活被季节操控着,在这片土地上轮番交替,成为埋葬在光阴里的秘密。
曾经,这里有鸡鸣犬吠,有赶牛的吆喝声,有种子在发芽镰刀在收割一个季节,有孩子在田埂上奔跑追逐,月光下的草垛旁,还有喁喁私语的小伙子和姑娘。有人在这里降生,有人在这里离去,永远不再回来。这些旁人眼里的无足轻重,构成了那些这里每个人的故乡。融入血脉的土地,是生命的渊薮,是每个人逃不过的劫,不管身居哪里,其中一些人,会在醉意里重建,像孩子凭记忆在拼搭积木,另外一些人,只能流浪在夜晚的风中,寻找虚妄的慰藉。
这个下午,我流连在他人的故乡,走他们走过的路,吹他们吹过的风,听他们听过的斑鸠叫,看他们梦里开花的紫云英。时间从来不曾温柔以待,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溃败,就像那些令人嫉妒的青春,被时间这双手,一点点掏空。
此刻,我似乎是我,我又不再是我。我已成为他们的影子,在他人的故乡里温习我的曾经。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差一点呛出泪来。我站起来,沿着弯弯的田埂往回走,再过一段时间,就是雨季,湖水就会涌上来,所有的一切,连同我的思绪和脚印,都将变成粼粼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