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有疼爱她的父母。一只小鲳鱼风筝是孩子的至爱，却没有父母。孩子说：“就让我做‘小白鲳’的父母吧！”从此，小鲳鱼风筝也成了有父母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四岁的我。小鲳鱼风筝呢？是我对风筝的最初记忆。
家乡近海，除了一眼可以望到边的水稻田，就是高高堤围外的大海，并不适宜放风筝。但是父辈们自小就会扎风筝、放风筝，比我年长的同村大哥哥也会把风筝扎得像模像样，然后高高兴兴地放上去。因此，一到农闲时节，家乡的田野就成了孩子们的放飞场。一个个燕子似的身影在绿油油的田间阡陌快乐飞翔，各色各样的风筝在蔚蓝的天空畅快嬉戏。
这时候，总是吸引了我好奇的眼睛，眼里流露的光彩足可把整个天空涂满。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绿野上一个放风筝的孩子！我又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只翱翔碧空的风筝！可是，我不会扎风筝，也没有扎风筝的纸和竹篾。扎风筝是男孩子的绝活，几乎村里每个大男孩都会扎，但是从没看见哪个女孩子会扎风筝。于是，我就想：“要是我是男孩子该多好！”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想找一张大的纸来糊风筝很难。那些男孩子神通广大，他们会把写过字的旧作业本收集起来，然后一张一张地糊在风筝上，做“鹞肉”。我又想：“要是我上学了该多好！”可是，就算我上学了，那做风筝骨架的竹篾也难找呀。村子周围很少竹子，谁舍得砍一棵竹子用来扎风筝呢？而且，还要把竹子削得光光滑滑、大小合用的，那得多巧的手啊。因此，拥有一只风筝，我是砌底不敢想了。但是，并不能阻止我对于风筝的渴望。这让我整天无精打采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热情如火的夏天走了，婀娜多姿的秋天又来。整天忙碌的父亲终于有了一日悠闲，也终于发现了我的异样。在一个午后，他突然把一只扎好的风筝放在我的手上，然后不甚在意地说：“这只‘小白鲳’是你的了，想不想放风筝呀？”我的眼里一下子贮满了泪水，仿佛一股生命的源泉喷涌而出，然后就看见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我和父亲在刚收割完水稻的田野上放风筝。父亲迎着风拿着风筝线在前面跑，我歪歪扭扭地跟在父亲的身后跑。粗壮的禾茬把我的小脚扎得生疼，但我一点也不怕，只顾盯着父亲手上的风筝，希望它带着我所有的梦想飞上天空。
我是那样的专心致志，稻田上一个个扎好晾晒的稻草人散发着清香，西斜的太阳把彩霞挂满天空都不能让我停留半刻。正当我跑得乏力的时候，“小白鲳”终于飞上天空了！父亲说：“来，你来拿着风筝线。”可以吗？我小小的心脏激动得颤抖。
父亲送我的“小白鲳”与众不同。它不是用旧作业本糊的，也不是用废纸，而是一整张洁白的纸，我可以在上面画上我喜欢的东西。小白鲳”的尾巴也是用洁白的纸做的，很长，飘在天空像仙女别在腰间飞舞的丝带。这与我所见的风筝尾巴完全不同。别的风筝尾巴不是随意用几根干稻草或野草扎上去，就是用看上去脏脏的废纸粘上去。这么干净、别致的风筝真的是我的吗？如果我不小心让它飞跑了怎么办？
父亲一再催促我拿着那根小小的风筝线，可我始终没有这个胆量。因为喜欢，我害怕失去。父亲最后妥协了，他用一只手拿着风筝线，另一只手把抱我起来，和我一起放风筝。
天上，“小白鲳”在尽情遨游，像一条海里的鱼那样自由自在；地上，一对父女在醉心地放风筝，像两只鸟儿一样玩耍嬉闹。忽然，我对父亲说：“爸爸，‘小白鲳’是一条飞上天空的鱼！”“是的，它是一条飞上天空的鱼！”父亲高兴地回答。我又说：“爸爸，我们是两只飞翔的鸟儿！”爸爸又高兴地回答：“是的，是两只飞翔的鸟儿！”然后，父女俩就哈哈大笑。
秋天的傍晚，秋风有点寒意，但抵挡不住“小白鲳”带给我的温暖。高远的天空不再遥远，“小白鲳”一下子让它变得触手可及，而我也好像一下子长大了，看到了更美丽的天空。
长大后的我，曾和同学一起上山放风筝，还是不敢拿起那根风筝线。也曾带领一批批学生到河边放风筝，依然没有拿起那根风筝线。或者，随着岁月的积淀，我对风筝的喜爱有了更多的内涵，对风筝也越发珍惜了，而风筝带给我的快乐却是有增无减。少年有少年的快乐，那是和同龄人一起飞翔的快乐。青年有青年的快乐，那是看着学生健康成长、甘于奉献的快乐。做母亲之后，陪着孩子一起放风筝，一起成长的快乐更是无法形容。但是，我依然对那根风筝线充满敬畏。孩子，由年轻强壮的父亲陪着放风筝，应该是最幸福的事，我在旁边呐喊鼓劲就行了。于是，我又想起那条飞上天空的鱼。
那次，父亲和我一起放风筝之后，我就把“小白鲳”当作宝贝收藏起来，好像珍藏一段美好的回忆。即使后来它不复存在，无情的时光也磨灭不了这份记忆。我常常想：“什么时候，我的那一只风筝也能飞起来呢？”唉，风筝，于我始终是一个遗憾又美丽的梦。
中年之后，我认识了家乡一些风筝艺人。在他们的鼓励下，我第一次拿起了风筝线。那是一只威武翱翔的巨龙风筝。在拿线之前，放风筝的黄师傅就一再叮嘱：“这根线较粗，风力较大，要紧紧拿住，不要移动，否则会被绳子拉伤手的。”可是，当我把风筝线拿到手里，一股巨大的力量就想挣脱我的束缚，绳子飞也似的往外逃。我不由自主地喊起来：“呀——”黄师傅赶紧帮我拽住风筝线。一看空出来的手，发现有了一条深深、红红的勒痕，幸亏没有损伤。黄师傅笑着说：“这根线就是规矩，放风筝不能不懂规矩，懂规矩了，风筝才能自由翱翔，做人也如此。”
我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我不敢拿起那根风筝线，不只是因为对风筝的喜爱，其实还在一直磨炼自己。哪一天不逾矩了，我就成了小时候的那只小白鲳风筝，一条飞上天空的鱼。
蔡德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