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畴远眺。
龙旺,东兰县巴畴乡境内的一个地名。从字面上看,这地名就很有诗意。然而,很小很小的时候,“龙旺”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惊悚”的名字。那时,小孩子们不太喜欢洗澡,大人们就威胁说:“你脏兮兮的,再不洗就送到龙旺去烧。”我不知道龙旺在什么地方,还以为是海龙王居住的大海深处,认为它一定和我们距离遥远,只是一个传说的神秘地方。那里应该有个大火炉,日夜烈焰熊熊,能把大海烧得沸腾,能瞬间把活人烧得连灰烬都不剩。那么恐怖的地方,凡是能自主移动的物种,唯恐避之不及。
第一次知道龙旺真实的存在,是我到长江中学当教师的时候。那年,我21岁,刚从大学毕业,一脸稚气,整天混在学生群中嘻嘻哈哈,没有半点老师的“威严”。学生们不叫我“老师”,而称我“富哥”。有个周末,一名跟我学习音乐的学生,盛情邀我去他家做客,我便到了巴畴乡板加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要打量一下那里的山水。站在学生家里的晒台上,眼前是一片田野。形状各异的梯田,依着地势层层往下错落垒叠,直至远处的山脚。田野的尽头,一座巍峨挺拔的大山,像个威武雄壮的大汉,横亘在板加村前方。清幽碧绿的板加河,绕着山脚,如同一条绿丝带,轻盈地缠在壮汉的腰间。河面平静无痕,看不出河水流动的方向,只知道它在远处的峡谷间,汇入红水河。整个板加村,就坐落在壮汉的胳膊肘里,安宁祥和。学生指着左前方的山顶说,那云雾缭绕的深处叫龙旺,有个麻风医院,大家都管那里叫“麻风村”。我才知道,曾经以为远在天边的龙旺,其实就近在眼前,而且是真真实实的存在,不是传说。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前往探奇的念头。
但直到2022年夏天的某日,我才有机会去了一趟龙旺。
车子过了板加大桥,就沿着东兰至南丹吾隘二级公路盘山而上。当行到一个坳口即将下坡的时候,向导停下来说,这里就属于龙旺了,我们从右边的这个路口上山。我下车伸了个懒腰,只见二级公路的右边,有一块平整的耕地,长着绿油油的牧草。牧草地以外的山上,到处是高大的乔木,满山的苍翠葱郁。车子沿着林间的砂石路往山上爬,原本炽热的阳光被树叶遮住了,视野范围一派清幽。我们干脆关了空调,摇下车窗。带着草木芬芳的新鲜空气,呼呼地从车窗外灌入,沁人心脾,大家纷纷大口大口地尽情呼吸,直呼“好爽!”
车子一直往上爬,不记得拐了几道弯,行了多远的路程,到一个分岔路口,向导说,这里右拐往下,底下的山坳就是麻风医院旧址;往前继续上山,可到山顶远眺南丹或俯瞰红水河。大家选择先往山顶。越往上,树木越长越稀,而且越长越矮,乔木林都要变成灌木丛了。接近山顶,地势趋于平缓,呈现在眼前的,是高山草甸的景象了。想象中兀自独立的山峰,变成了几座小山包的组合,车子可以在上面无障碍驰骋。草甸上绿草如茵,仿佛铺着一层绿色的地毯。地毯上长有翠绿的枫树,这里一株,那边一棵,零零散散,像酒店大堂里分布在各个角落的侍应生。“真是天然的汽车露营基地啊!”有人发出惊叹。我们停了车,兴奋地朝一座较高的小山包跑去。站在山包顶上,四周景色尽收眼底,茫茫的群山展向天际,宛如波涛汹涌的海面,越远越灰白。耳边有风呼呼地吹过,令人瞬间神清气爽!脚下,红水河从北边的天际蜿蜒而来,又悄无声息地隐没进南边茫茫的群山里。大家情不自禁地欢悦起来,高扬着双手朝天空或远方肆意挥舞,放开嗓子对红水河或远山尽情欢叫……
“大家脚下的这座山,倒水为界,流向红水河的这面山崖,是南丹县的土地。”向导说:“河对面丰饶的土坡,是东兰的土地。南丹东兰各自在对岸拥有土地,是土司年代双方交换而来的。”
土司年代,在龙旺这地方,原本两地以红水河为界,东边是南丹,西边是东兰。南丹土司爷酷爱狩猎,时常追得野猪四处逃命。一天,被追猎的野猪跳进红水河,逃到对岸的东兰地界,躲进龙旺一个叫“航歪”的山沟里,不承想却逃入了死胡同,再也无路可走。土司爷哈哈大笑,使唤手下说,先回去摆桌,准备好蘸料,再回来捡猎物。此后,为狩猎方便,南丹土司便向东兰土司提议交换土地,以对岸南丹表桑的十二座土坡,换取东兰的这一面航歪山崖。至今还流传着壮语古谣“十二坡表桑,当了坡航歪”,来讲述这个故事。历史已经远去,对岸的土坡,如今种满杉树,郁郁葱葱,而这边的航歪山崖,依然怪石嶙峋,杂木丛生,虽然仍有野兽出没,却再也听不到土司追捕猎物的狂欢呐喊,只有山泉落下山涧的哗啦声。
“要是开发成景区,这里一定游人如鲫。”有人说。在这露营,晚上仰躺大地,可尽览星汉灿烂,遥听远古的风吟,想象河上的历史风帆,回味土司的故事……
我不禁生疑起来:人们不是说龙旺是麻风村吗?既然已如此接近,那就到麻风医院旧址实地转转吧。
折返,从向导引导的路口下山。转了几个弯,我们下到另一个山坳。向导说,这里就是“麻风村”。但环视整个山坳,却只见两座房子相邻侧着而立,一座是黑顶的石墙瓦房,一座是白色的砖结构平房。房子的周边,是绿油油的玉米地,还有一块三角钢琴形状的稻田。竹篱笆围成的小院里,散养着一些鸡、鸭、鹅。
啊,真是地肥水美的世外桃源!
“两户人家?”我问。
“没有呢。”向导说,整个“麻风村”就一户人家3口人。两口子都是外乡来求医治病的,治愈之后,就地结婚成家,生了一个孩子。医院搬走时,所有人都回去了,就他们一家留下来,长期定居这里了。那瓦房是他们原来住的,由于不稳固,政府帮他们在旁边建起了这座砖结构平房,老瓦房就留着当杂物房了。
这时,一只土狗从院子里跑出来,摇着尾巴冲我们叫。一名青年男子跟着走了出来,训斥道:“别叫!是贵客。”小狗立即安静下来,乖乖地绕着我转,不时嗅着我的裤脚。青年男子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家里坐坐。我进去看了一下,除了电器,满足家庭基本生活的用具是有的。政府帮他们接了自来水,还安装了太阳能灯。男子的口音,和巴畴百姓的口音没有任何区别。
“你不是外乡人吗?怎么是纯正的巴畴口音?”我问。
“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经常赶巴畴街。”青年男子说:“我们家长期和巴畴人交往,我父母也是巴畴的口音了。”对于麻风病史,男子也不避讳,说他父母早就治愈了,现在身体都很正常,他自己从没被感染过,巴畴百姓也从未嫌弃过他们。
我们参观了麻风医院遗址。用灰浆和石块砌成的院房,只剩下断壁残垣。房间空空如也,瓦片、檩条掉落一地,上面还洒落着一些羊屎或干瘪的牛屎。偶尔有一两株野芭芒从瓦砾堆里长出,迎着山风不停摇曳。曾经的病房或诊室,变成了野牧牛羊过夜的地方。麻风医院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永远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它所有的痕迹或将永远地湮灭在大山里,只有历史会留存有关它的记忆。如今,在东兰人的字典里,已彻底删掉了“麻风病”3个字。我突然莫名激动起来: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偏远的地方虽然落后,但它们可能在某个关键的历史时刻,肩负着具有历史性意义的特殊使命,只要真情建设,它也能创造奇迹!龙旺如是,东兰如是,南泥湾如是,井冈山如是!
随行的巴畴乡政府干部说,龙旺山上到处是宝,自然生长有白芨、莪术、决明子、独脚金、马鞭草、牛大力等多种中药材,目前乡里准备将其打造为中草药保护基地。他还说,自从修通了简易的生产道路,龙旺已经不再偏远,每年都吸引非常多的游人自驾前来观光。是的,这一次贴近龙旺,我不觉得它偏远,更不觉得它恐怖,却愈加深刻地感受到它就是身边无与伦比的美丽。不是吗?偏远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只要用心靠近,这世上就没有偏远的地方。
李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