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州半岛,流淌着一条青年运河。自北往南,再往东往西,然后又流出一条西海河,一条东海河,一条四联干渠。
流经我家乡客路镇时,又分出了两条青年运河,在西面的一条叫西青年运河,另一条在东面,叫东青年运河。这几条运河其实是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几条枝丫,又从枝丫上分出来千千万万条更小更细的小枝丫,仍称青年运河。它几乎覆盖了大半个雷州半岛,滋润了几百万人的生活。
这棵树的主干部分,即它们的源头,叫鹤地水库。时间如果可以回拨,拨到1958年6月以前,雷州半岛的版图上,是找不到鹤地水库和青年运河的。可见,这个人间奇迹,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30万雷州半岛上的劳动人民,靠肩膀、手、腿,靠挑挖掘扛的人工力量,用一年多的时间,造出来的。这30万主力军都是清一色的青年人,所以这项伟大的水利工程就叫青年运河。
我的家乡在西运河的下游,离运河还有两公里,我们村周围有几条村庄,大家合力又挖了一条水渠,把运河水引了过来。这条水渠刚好挨着我的村前潺潺流过,我就是滋润着这条水渠的甘泉长大的。
听母亲说,村子在没有运河之前,村前的这片土地都是十年九旱的坡地。一年到头,只能种一些耐旱的农作物,比如小麦、番薯、花生,水稻是种不出的。靠天吃饭的日子,越靠越穷。
多雷,干旱,是雷州半岛的“特产”。“南蛮之地”不是“空穴来风”。我比母亲幸运多了。当我学会走路之后,几乎天天见到运河水,天天喝着运河水,天天泡浸在清澈透明的运河水里。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分的责任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不再为水苦思冥想了。想播种插秧,母亲就在田间掘开一个口子,哗哗的运河水就灌进来了。硬邦邦的红土遇上了水,便像一个想喝水的人,捧起了满满的一杯,咕咕地畅饮下去,之后,两眼发光,从喉咙爽到肚子。周围的肌肉一下子变得像一块面团,软绵绵的。脚下那个水与泥土亲和的感觉,我常常见到母亲的脸上,在这个时候,总会漾出清泉一般闪亮且无比激动的期待。
缺水的日子,比缺钱的日子要让人难受百倍。不缺水的日子,比不缺钱的日子更让人感到幸福无比。这是母亲的人生总结。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水。跟在母亲后面,出工了,走过这个田头,跨过那条小溪,淌过一片浅水,来到自己的责任田。母亲干她的活,我玩我的水沟。用沟泥垒起一堵水坝,然后用手戽水,把沟水给戽干,湿湿的沟泥里,一些小鱼小虾便露了出来,蹦蹦跳跳,我赶紧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瓶子,把捕捉到的小鱼小虾一起放进瓶子里。然后装一些沟水进去,被吓到的小鱼小虾,见到水又活跃了起来。
有一次,母亲割了一担牛草,挑到村前的陂塘清洗。我趁机扑到水里洗澡。“妈妈,这口鱼塘是你们挖出来的,还是早就有的。”母亲犹豫了一下,“村里人挖出来的。”
后来,母亲才慢慢告诉我,不但是村里的鱼塘是他们挖出来,那么大的鹤地水库(纵横122平方公里、库容十亿立方米)和这么长的青年运河(主干全长261公里)也是他们挖出来的。
长大以后,我走出了小村,读书工作,成家立业,一晃就半个世纪过去了。有一次参加市作协采风活动,参观了鹤地水库的历史展览馆,才有机会全面了解了这个广东省最大的“人造海”水利工程的建造过程。
站在鹤地水库的闸口,看到滚滚奔流而下的清水甘泉,我仰起头来,远眺家乡的方向。我的心伴着欢快的波澜,向我的母亲畅游而去。
我在一张变黄的工地照片上,似乎辨认出了我的母亲,一位刚过门才几天的年轻媳妇,头戴一顶竹草帽,身穿一件花格子衬衫,推着一车的石子,在一面青年突击队的旗帜下,和千千万万的运河人一起,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挥洒着汗水,跑在工地的最前线。
母亲告诉我,我们村有5名青年人报名参加了兴建鹤地水库工程。两男三女。女的都是刚过门的新媳妇。鹤地水库离我们老家起码有七十公里。那时没有车坐,连单车都没有。只能走路过去。走了一天一夜,木屐都磨破了几双,才赶到工地。住的地方是在山坡上临时搭建的木棚。十个八个人挤在一起。身上穿的衣服鞋子,日常的生活用品,都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喝着稀饭,有时都没有,一截半截番薯也可以顶一天,但干活的力气一点都不减。没有报酬,全是无偿奉献。村里来的五人中,其中的三人由于坚持不下去,半途就请病假回去了。我的母亲咬着牙关,一直坚持到鹤地水库竣工才归来。母亲在后来的回忆中,每及此役,她老人家自豪之情总是油然而生。
母亲今年九十一岁高龄了。老人家每年的生日我们都特别隆重,我们的亲友,母亲娘家的亲戚,都会在这一天放下手中的活,再忙也不能漏了母亲的生日。今年的生日,母亲说:“不要在家里过,带我到鹤地水库去,扶我到放水的闸门上去,让我看一看从水库里冲出来的水,它是如何流到我们家的门口来的。”
那一天,天下着大雨,我撑着雨伞,搀扶着母亲,走上石阶,来到鹤地水库历史展览馆,母亲从第一间一直观看到最后一间。从始至终,老人家一言不发,但我看到了老人家的脸上,那一条条皱纹纵横的眼角,一滴滴眼泪已悄悄地在周围弥漫开来——“孩子,你出生才几个月,我用背带把你挂在树杈上。你饿了,哭了,我放下铁铲,过来给你喂几口奶,你吃饱了,不哭闹了,我又得赶工去了——这个镜头要是给拍下来呀,也可以挂在这个展厅上。”母亲每每回忆起这段挖运河的情景,都会激情难禁。
雷州青年运河,它从历史中走来,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座座丰碑,它走过的路,哺育过的生命,在雷州半岛的史册上,肯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邓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