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二八杠自行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产物。那时,哥哥还未曾来到这个世界,我更不用说。父亲常说,年轻时的他手头宽裕,但自从有了我们这一双儿女,家境便每况愈下。在那个年代,我便是那个足以让家产罚光的二胎。每当提及此事,我总是对家人心怀愧疚。
那辆自行车,是上海凤凰牌的二八杠,显得沉稳而庄重。父亲说,那是他花了两百多块钱买来的。在那个年代,如果能找到活干,一天也就挣一块五到两块钱,而且工作并不容易找。所以那辆自行车,在当时可谓天价。
自我对世界的模糊认知开始,这辆自行车早已斑驳褪色,却依旧散发着一种古朴的气息。它的车身是黑色的,车架上的焊接痕迹已经模糊,但却依然坚固。车轮上的钢线已经有些生锈,车筐也早已不见踪影。但它依旧矗立在那里,像一位强壮而淳朴的农夫,静静守护在木质楼梯旁。曾几何时,我以为它只是一件被人遗忘在角落的废弃物品。我的父亲从未远离家乡,因此那辆自行车对我而言,宛如一个遥远且陌生的存在。我在想,这个不起眼的东西,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出路”了吧?
未曾想,它居然还能再次驰骋于马路之上。
随着我和哥哥进入小学,周围的小伙伴们纷纷开始学习骑自行车。当时家庭经济拮据,我们从未向父亲提出购买自行车的请求。放学后,我们常在村子的球场上,目睹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一圈又一圈地飞驰,而我们只能在一旁协助,等待他们疲惫时借车一试。大多时候,我只能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直至肚子咕咕作响,甚至天色渐暗,仍未能骑上自行车。
那段时光,我们最大的乐趣便是放学后与小伙伴们一同前往操场骑车。对自行车的渴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强烈。
这天,我惊喜地看见哥哥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从家门口疾驰而过,那“嘎吱嘎吱”的声响,宛如一首古老的悠扬歌谣,在巷弄间回荡。原来,父亲已将这辆自行车修复如初。哥哥骑上自行车,就像一位勇猛的骑士驰骋沙场。自那一刻起,我们家也成了一个拥有自行车的家庭。此后,父亲每次上街买菜,都会骑着那辆高大结实的二八杠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成了哥哥童年的坐骑,我也时常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
在村里坚硬的球场上,很多小伙伴在骑着自行车展现自己的风采。哥哥则小心翼翼地摸索如何溜车,随着逐渐熟悉,开始尝试双腿交叉蹬半圈。掌握了节奏后,上大梁,蹬出半圈或者整圈。尽管个子矮小,还常常只能卡在大梁上,但这并未削减他的热情。有时,他紧张得连刹车都忘了,直接用脚去刹,结果鞋子都磨破了。
父亲是一个敦厚老实、质朴的农民。他不擅长应酬,却始终坚持着老一辈的观念:辛勤劳动,善待亲朋好友,以孝为先。在村子里,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人们都乐意邀请父亲参与。村里的老人们常说,父亲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我眼中,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他似乎无所不能,各种木工活一学就会。后来,他转行进入建筑行业,面对各种大小事务都能游刃有余。我最为钦佩的是父亲的学识。虽然他只接受到高中教育,但他的智慧却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从小学到初中,我的数学家庭作业几乎都是由父亲指导完成的。即便进入高中,遇到难题时,我仍会向父亲请教。有时,他会忘记某些知识点,但他会翻开我的课本自学一遍,然后再教我。村里的长辈们常说,在我们那一片,只有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少数几人能够考上重点高中。有趣的是,长大后,我发现许多同事竟然是父亲当年的同学。他们常常感叹,如果父亲当年没有辍学,现在可能也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在我眼中,父亲的勇气和智慧早已超越了任何一份工作。他以自己的方式,为我们家创造了无数美好的回忆,乃至骄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和命运。当我们面对生活时,如果能够以一颗平常心去接受和面对,那么这样的人无疑是睿智的,而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位睿智的人,他从不怨天尤人,从不抱怨命运的不公。就像他那辆老旧的二八杠自行车一样,虽然被时代遗忘,但经过修理后,依然能够默默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那时,姨妈家的表哥来到镇上补习,暂住在我家。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再次被委以重任,成为表哥的代步工具。刚开始学习骑车的时候,表哥也像我们当年一样,不断地摔倒,然后再爬起来。那辆自行车,也多次跟着他掉进沟沟壑壑里,却从未有过怨言。然而,经过无数次的尝试,他突然之间就能稳稳地骑行了,于是,在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或清晨,那辆自行车承载着表哥和我父亲之间的深厚情谊和无尽的回忆。我的表哥,总是骑着那辆自行车,在学校和家之间穿梭。
当然,不只是哥哥,也不仅仅是表哥,还有少女时代的我,也曾随着那辆自行车的轨迹,冲风破雨。当时,我所就读的县城中学,离家远达五十多公里。在没有摩托车和小汽车的年代,每逢假期,我只能与一群同乡镇的朋友乘坐班车抵达街上,然后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从街上到家,步行需要大约半个小时。冬季的夜晚总是早早地降临,有时我六点钟回到街上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打电话给父亲后,我便站在街头等待,焦急地四处张望,直到那熟悉的“哐啷咣啷”声响起,我就知道是父亲骑着他的二八杠自行车来了。
父亲人个子很高,背脊挺直,即使骑着自行车,也是身姿挺拔。当他扶着车把,形成了一个45°角,背影很耐看。因此,在黑夜中,我能一眼就认出父亲和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没有灯光,但在乡镇的小路上,偶尔会有摩托车或小汽车驶过,父亲就借助这些车辆的灯光,努力踩踏自行车,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载着我回家。
时光荏苒,我步入了大学的殿堂,哥哥也开始工作。父亲的“二八大杠”才正式“退休”,静静地躺在老房子的角落里。每当放假回家,我总会不自觉地走进老房子,去看看那辆曾经陪伴我成长的自行车,像是要从它身上找回旧日的时光。
覃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