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想写一首同题诗《论太平古梅的可能性》,稍一松懈,转眼就是四月,下午的阳光穿过阳台葱翠的忍冬树落在书桌上,我的手渴望“语言的光亮”:一首诗似乎提供愉悦的见证,唯有摹写下来,一株古梅才是看得见的。
栽有古梅的太平书院,我是去过的。该有两次看过那株古梅,第一次已经忘记什么时候,第二次是2003年采写《阳江古迹》,曾到太平书院细看——印象中,一株梅树伫立青砖墙边,郁郁苍苍,有着旁逸斜出的美,一个阳西画家租借旁边空置的房子,用来作画室,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张国画……除此之外,我似乎想不起什么。事实上,我几乎忘记了那株古梅的形象,它是那么模糊,更多是一个古典的意象……就是说,一株古梅成为一个抽象的形象:当过去、现在与将来都混在一起,我似乎消失于一片梅花的暗影里。于是写下:
我倾向于事物的描述:一株古梅/从记忆中显现,粗粝树干/呼应嶙峋枝条,重瓣的花朵/叠映着无瑕的旧梦,以及清澈的寂静。/一个花萼,更多花萼,/早把春雷藏匿,/恪守枝头的白色火焰,而我/嗅到来自未来的幻觉:/那微微晃动的心,清冽,芬芳,/恰如早春二月的缄默。
二月,我在阳江组合美术馆的庭院看见一株梅树,细小绿叶点缀着密密麻麻的花朵,闪着白光的花瓣,使我逮到神幽韵清之感:仿佛见到繁花满枝的梅树,春天才是完整的。那时我自然浮现元代画家王冕的《南枝早春图》,难免想起他吟咏白梅的诗句: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该如何描述一树梅花的颤音?现在我描述记忆中太平书院的古梅,无非将虚构的热情倾注于想象的事物,如同把“全部的瞬间”奉献给一个句子。尽管我一再告诉自己:要注意“细微的存在”,警惕“危险的直接抒情”。
我的诗学主张是面向当代性写作,倾向于叙述性、细节性、描绘性、思想性和抒情隐含性……我遵循我的诗学,亦可能限制我的写作。任何诗学都是双刃刀,一方面你描述事物的美德,另一方面你缺席另一种叙说的可能。类似某些诗人主张取消隐喻,才能写下“被看见的诗”,当然也丧失“隐喻的智趣”。是的,我崇尚“集大成的写作”,你要尽力做一个“充满高度”的诗人,如果你有宽广之心,就拥有“庞大的审美观”,比如从智利诗人尼卡诺尔·帕拉学习到“清醒的诗艺”,哪怕他提倡“反诗歌”风格:反对修辞,使用口语,反对浪漫主义和矫揉造作,充满对杂乱的世界和僵化的传统的讽刺和质疑。所以我总告诫自己:不要害怕“实验性质的喧嚣”或“单一风格的偏执”,而是从中感知什么,洞察什么……
找到一册《阳江古迹》,翻到忠勇祠的页面,有着太平书院全景式图片以及局部浮雕的展现,太平书院又叫七贤书院,前身是古老的太平驿站和纪念抗倭英烈的忠勇祠,始建于明朝万历三年(1575年)。乾隆年间,当地绅耆重修忠勇祠,并捐建了一个书院,内设七贤祠,纪念七位被贬谪的宋朝贤臣:李德裕、寇准、苏轼、苏辙、秦观、赵鼎和胡铨。细读忠勇祠关于明朝万历年间抗倭的文字,你能感受明军将士“以一敌十,豪气撼天”的英勇——太平书院遵承的不只是大地的谦恭,还敬仰中国人铁骨铮铮的血性。
书上有张清晰的图片:在阳光下,一株梅树长得葱茏,遒劲的黝黑树身向上,枝叶蔓延,树梢高过旁边瓦屋顶,映着一片蓝天;树影浮现在有阳光的白色墙壁上,清晰可见,像水墨画的隔世幻影。墙脚下,显现瓦檐的暗影,一种齐整的轮廓。而看那些细小叶子,密集,轻盈,仿佛闪着来自未来的绿光。
图片上还有两行文字:面对着这棵据说是由袭自珍亲手所种的梅树,昔日繁花的美丽依稀可感。和风吹来,树叶沙沙,轻轻摇醒古典往事。
此刻,我那个幽暗的记忆,一下子明亮起来。作为某种古典意象的引导,一棵古梅,仍在那里,即使经历过台风和雷电的袭击。现在我描摹一株古梅,仿佛沉浸一个光影斑斓的冥想,比如三只金黄蜜蜂、七只绚丽的蝴蝶绕着枝叶飞动起来;一枚落叶旋转着绿光,缓缓飘下来……我试图理解我想象中的古梅和图中的梅树有什么不同——塑造一株古梅是艰难的,你需要语言的照耀。继续写下:
古梅的枝条并不喧闹,淡影般的细枝/有着明暗的轮廓:明亮的是/此物的欢愉,暗淡的是彼物的岑寂;/从此到彼,我的目光游移于枝条/以及七只斑斓蝴蝶/带走贤者的冥想。/所有贤者,都承受过/人类的悲欢——/你呢,自诩为自由之子的诗人/为整个世界表达过什么?
又一次凝视那幅图,我禁不住浮想那个夏天的我: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夏日,充满青春气息的夏日。古梅犹在,那个青年的我却转身走开。一颗青年的心,和中年的热忱有什么不同?我继续写诗,不过是做着青年的白日梦。一株苍劲虬曲的梅树,成为某种形而上的思辨。贯穿我整个身体的隐隐冲动,很快转化为“无尽的看见”:将感官和思辨交织,就能表达“凝视的瞬间”。诗歌是不断的自我训练。一首诗作的内涵,对应着诗人自我意识的叙述掌控。现在我感知一个诗学观念:语言越克制,笔触越自由。
屈曲向上的枝干,显现/苍古的弧线,我看见/奇崛的意义;柔韧的枝条/带着闪光的细碎叶子,唤醒/我目光的轻盈。/在明亮的光线中,我把自己交给/一个幻影,或者把青年的我/嵌进一株古梅,我的目光/就能变得凝重。/风、树影和更多阴影/在屋檐下,中年的我又在何处?
很快写下几行诗,我内心莫名颤栗起来,或许每株梅树都隐藏一个在夏天绕树走动的青年。阳光早已从书桌消失,书册上那幅梅树的图片依然明丽。现在我漫游于一株古梅下,树叶在阳光中抖动,我的目光变得很轻。仰俯之间,都是捕捉灵光一闪的愉悦。是的,我扮演一个观察者的角色,读图是一种致幻的行为,你容易从图片的幻境中理解“缤纷而迷人的事物空间”,然后感受到一个箴言般的声音:事物即是启示。
翠鸟的鸣叫,扩散着/花瓣的香气;枝叶的绿/从不禁锢天真——如果有/碧绿的神性,就能涤荡/我目光中的无知。/我逆光中看见自己青年的模样:/眼中有光的诗人,试图/描摹一株古梅的奥秘。/那时我就偏爱苍翠的形象:/哪有异端之说,不过是在美的事物/虚度意趣:始于古拙的叙述,/然后止于雄奇跌宕的风格。
或许那个夏天,我有过绕树三匝,察看一株古梅,看见阳光在绿叶间闪动,那是灵光乍闪的时刻。光线和光线间编织着什么,一个隐喻或更多隐喻?想起波兰诗人齐别根纽?赫伯特在《我想描述》的一句诗:“我愿以所有的隐喻换回一个词。”要知道他的诗歌充满着隐喻和辩说,并表达超越生存境况、精神困境和历史意识的智性。类似布罗茨基评论赫伯特的诗歌:一个诗人的行文必须既要自制,又要不那么透明:就像一块卵石。
一株古梅,亦有一块卵石的质地?我目光延伸至梅树的最高处,树梢处绿色叶子正在闪光,映衬着蓝色天空。我凝视着墙上的树影,它看上去像被镌刻在那里,展现令人怦然心惊的美。一个树影,像一群词语构成,比如孤绝、虚无、幻象、陡峭、宁静……更多词语涌现,我又能写下怎样的诗句?我吁出一口气,仿佛从刹那的幽微找到叙述的开阔:从树影的角度去描述,去感觉“热烈的凝视”和“意外的瞥见”……在凝视和瞥见之间,我抓住一首诗明亮的结尾?
阳光把古梅的疏影和风声/移在白色墙壁,/俨然把爱和颤栗/复活在那里。/一个几乎完美的投影,/慢慢塑造我欢愉的欲念:/就是这样,树影以崛如虬龙的姿态,/缓缓讲述清晰的雄心。/我尊崇世间独一无二的幻象,/那墙上的幻影,那微微震颤的力,/恰似我已领悟命运边缘的创造。
夕光在忍冬枝叶闪烁,树顶之上有空旷的蔚蓝。有风吹过,我感觉眉梢上的喜悦。是的,我站了起来,接受一个下午的馈赠:我终于通过一株太平古梅和一首诗相遇,并缓缓辨识自己——写吧,致敬命运边缘可能的创造。
陈世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