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2000年,21世纪第一年。那年六月底,小学升学考试后的第十五天,小考成绩出来的那天下午,语文老师把那张沉甸甸的毕业证书送到我家里。按照他的意思,我应该没有机会再读书了,所以要送小学毕业证给我当作证明。此后的一个半月,我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已经做好外出打工的准备。父母对于我情绪的转变,并没有觉察到。那年月,饥饿是一家人最大的敌人。在战场上,与敌人相遇,都是刀刀见血。在这一场不见刀枪的刺杀里,人的喜怒哀乐轻如鸿毛。所以,农村的苦孩子,想要得到父母的关注难于上青天。
那年八月份,同学们纷纷接到入学通知书,我只能把自己的成绩单压到木箱底,那白纸黑字——数学150分(满分),语文109分,离满分还差41分。平时,我的语文成绩比数学好,但这次考试,我因作文脱题而惨败。那一段时间,“语文”两字是我血流不止的伤口。这个分数,语文老师说,想要去县城读初中是很难的。那个年月,县城的三所中学到乡下录取学生,不过是三五人。我成绩虽然是全乡第五名,但却如无头的苍蝇,只能等待上天的眷顾。
直到八月底,在外地打工的二舅忽然回来,到家里让我妈从鸡笼里抓了两只土鸡,装了二十斤大米,带着我连夜乘坐拉杉木原木的手扶拖拉机赶去东兰县城。车子开到老水泥厂时,我看见了城市的天空倒映了黄色的灯光。坐在扎屁股的杉木上面,我惊叹着城市的繁华。那一盏盏路灯,像忠诚的箭头将我们迎接到城里。二舅带着我,七拐八拐到了亲戚家,开门见山地跟亲戚说,这小孩是我的侄子,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学校录取。亲戚看着我,面露难色。二舅说,反正这孩子你不带也得带,他不能没有书读。亲戚在县城也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他对于二舅临时“逼宫”,很难为情。他说,如果我们提前一点去找他,或许还有一些机会。
那晚,二舅和亲戚聊得很晚,我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听他们聊天南地北、人情冷暖。我们从亲戚家出来,路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我们不得不挤着睡在十块钱的小旅店里,八个人一间,四张架子床分在两边。夜里,舅舅不断起来打蚊子的声音,啪——啪——,把寂静的夜拍活了,也拍碎了。舅舅拍蚊子的声音影响其他人睡觉,被隔壁大叔投诉到服务台,服务员才送来一根蚊香,点了蚊香不久我才能入眠。
第二天一大早,二舅领着我去东兰曲江饭店吃早餐。他说,这是东兰做粉最好吃的饭店。这句话,颇有一股悲凉的意味。中午,亲戚和二舅带到我县民族中学,向校长说明我的情况,大概的意思就是让校长收下我。所幸,二舅和亲戚的努力是有作用的。我被补充录取了。
从校长手中接过那张临时补发的录取通知书,我默默退出他的办公室,在那棵香樟树下哭了。
入学后的一个月,我才敢确认,我真的成为县民族中学的初一学生了。国庆节后收假的那晚,同桌云兵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我笑,是不是有心事。我使劲摇摇头,告诉他没事。他说,你都是初中生了,还怕什么。那一刻,我才确认真的读初中了。也是那一晚,班主任周老师在班里宣布,学校来了几位实习老师,我们班分得一个女老师上语文课,叫我们配合她,一定要认真听课。
第二天语文课。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抱着两本书走进教室,小心翼翼地走上讲台,腼腆地看着我们。班里的调皮鬼以为是高年级的女生走错教室,便嚷着说,你走错教室了。她迟疑了一下,用标准的普通话问,这不是46班吗?随后,语文老师也走进来,介绍说这是实习老师。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实习老师。我只记得她叫韦老师。她讲着一口特别好听的普通话,声声入耳。
那节课,她在课堂上跟我们分享她读大学的快乐,准备下课时还朗读了舒婷的《致橡树》。她刚刚开口,那富有青春气息的声音已经让人心潮澎湃,听到“我如果爱你……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那个年代,那个年龄听到“爱你”这两个字,内心会有莫名的悸动。这悸动,让我克服对语文的恐惧,甚至喜欢上语文课,喜欢听她的声音。
后来,她给我们布置写作作业,让我们写《我的校园》《我的家乡》《我的父母》。准备结束实习那天,她才布置了《我的老师》,让我们写最熟悉的老师。大家有的写体育老师,有的写英语老师,也有的写班主任。我就写她,还自作聪明地把《致橡树》中的某句话用在文中。后来,她给我的作文写了评语:“你写的作文很有新意,很用心。你写得一手好字,作文卷面整洁。我知道你是一个特别的学生。希望你博览群书,期待你写出更好的作文。”看着两行红色的字,我脸色泛红,心砰砰直跳。用现在的话说,那一刻,我感觉我谈恋爱了。
我开始喜欢去学校那狭窄的图书馆借书,还鼓起勇气跟韦老师请教,希望她给我推荐一些书目。她有时间就会给我讲解书里那些优美的句子,还举例子说如男孩子要跟女孩子表白,直接说我喜欢你,人家可能觉得男孩子轻浮,要是用古诗或者其他句子来代替,不仅显示出个人的才华,也不觉得那么突兀。她列举了很多古诗,如苏轼的“不思量,自难忘”,李白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张爱玲的“你还不来,我怎敢老去”等。
我惊叹着她的博学,又惊叹于她的用心,还惊叹着时间流逝的速度之快。韦老师一个月的实习期很快就结束。欢送她的那晚,我偷偷给她写了一封信,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勇气把信交给她。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将来写出优美的句子,更好的作文。这么多年来,从读初中到读高中、读大学,我一直在苦苦训练,如何才能写出恰当的表达爱的句子,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阅读唐诗宋词,从而爱上了文学。后来再也没联系上韦老师,但她的话却是我成长路上的一盏明灯。
24年一瞬间。当初那个被语文伤透了心的男孩子,如今却最爱语文。这样的转变,源于那段时间的相遇。那一段时间里,那个男孩子内心充满了艳羡、佩服,还有敬慕的感情。这成为我心里深埋的秘密。
我猜想,韦老师应该还在讲台上奉献自己的光和热。她可能不知道,我成为她的同行,给孩子们上文学课,讲讲写作,朗读文章。鼓励他们热爱写作,热爱生活。
巴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