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时候会玩,几块砖头,就可以玩出游戏来。这游戏的名字,叫打砖头。也有人叫它打碑,因为游戏的起始环节是把一块块砖头竖立起来供人击打,那些竖立的砖头上还有字,好像一块块石碑。还有人觉得它最贴切的叫法,应该是打官司。这名字有点成人化,小孩子不喜欢。他们喜欢么样顺口么样叫,于是打砖头就成为最通行的叫法。
打砖头也许是汉口伢玩的游戏中最复杂的一种。现在来回味它,简直不能叫游戏,而是一种格式化的话剧。它既有规定的程序和固定的角色,又有可变的内容和可变的悲剧、喜剧效果。具体玩法且听我细细道来。
打砖头首先要定角色。最主要的角色一般有县官、师爷、衙役、绑手、花样官、数量官、轻重官、打手等等。如果参与游戏的人多了,还可以因人设事,增设听官、看官。最后当然还有一个倒霉蛋——犯人。
角色的扮演者是通过打砖头来确定的。在游戏场地的两端,画两条平行横线,相距有五六米甚至七八米。在一条线的后边,竖立摆放用粉笔写好角色名称的砖头,如同碑林。它们之间保持一定距离,使被打中后倒下的砖头不会碰到其他砖头。摆放的顺序一般分成两三排,级别高的如县官师爷靠后靠中间,级别低的如衙役打手等等靠前靠边。摆放的砖头数(角色数)等于参加游戏人数的N减一。那个打到最后没砖头可打的,就是游戏里的犯人。
游戏开始前,参加者集中在碑林对面的横线后,通过划拳决定打砖头的顺序。然后,每个人挑选自认为合适的破砖头或石块,依次排队,在横线后用它们去打击写着自己想扮演角色的那块砖头。打砖头前先要告诉大家,自己要打的是哪一块砖头,如果将其打倒,就扮演这个角色。如果没有击倒或击中别的砖头,则打击无效,自觉到最后面重新排队,等待下次机会。全部砖头都被打倒,意味着角色分配完毕。没有砖头可打的那位倒霉蛋,就只好乖乖地站在一边听候发落。
角色确定后,大戏就可以开场了。大家按角色安排分别就位:县官站中间,师爷一旁伺候,其他各色人等分列两边。县官装模作样咳嗽几声,师爷心领神会,大叫:“升堂”,众人便参差不齐地喊:“威武”。此时衙役就该上场了:“报告大老爷,小的在街巷侦查,抓到犯人一名!”县官老爷一听大怒:“把犯人押上堂来!”于是,衙役吩咐绑手将罪犯绑上大堂。因为没有绳子,如何“绑”由绑手自由裁决。关系好的,牵着手就上来了。关系不好或者有意要出出犯人的洋相的,也可能将犯人的两只手反扭到背后推上堂来。
县官老爷问:“衙役,被告所犯何罪?”这个问题很关键,是衙役用权的最好机会,因为罪行的轻重与后面刑罚的轻重是成比例的。衙役如果与犯人关系好,也许只会告他今天早上在六渡桥早点摊偷了人家一个烧饼。如果关系不好,可能会告他昨夜在王家巷码头聚众斗殴!这一次衙役与罪犯的关系不好不坏,所以报告:“启禀老爷,这个家伙今天在学校调戏班上最好看的那个姑娘伢!”县官老爷一听,笑了起来:“被告,你还有这个爱好呀?”众人哄堂大笑!
在打砖头游戏里,犯人对所控罪行是不容分辩的。因为一旦否认,双方争执起来,游戏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了。所以此时犯人也只好尴尬赔笑。
县官老爷便问师爷:“师爷,根据律条,调戏姑娘伢算哪条罪呀?”师爷说:“要算流氓罪!”县官老爷同意师爷意见,就分别要求相关官员给出刑罚意见。于是花样官建议:前额后脑都要“挖栗子蹦”(用手指关节敲脑袋);数量官建议:前额后脑各五个;轻重官建议,前额五个轻,后脑五个重!
事实上我这里写的只是举例说明游戏的玩法。小孩子的创造力往往超出你的想象。真正玩起来时,这些“官”们个个有权、花样百出。我记得有一次被告的罪状是“有好吃的不给小伙伴分享”,于是被判“吝啬罪”。武汉人形容某人吝啬、小气,往往说他“抠屁眼吮指甲”,意即抠了屁眼的油水都舍不得洗。于是该被告的刑罚居然是叫他自己“抠屁眼吮指甲”。虽然只是比划一下,伤害不大,羞辱性却是够大了。
最后出场的当然是打手了。打手的权力极大,因为刑罚落实时的轻与重,尺度掌握在他的手上。本来判的是轻打,他一巴掌下去,犯人脸上可以起五条红杠;本来判的是重打,他也可以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反正各位可以去自由想象。罪犯处罚完毕,师爷一声“退堂!”游戏即告结束,大家重新开始下一轮划拳。
玩打砖头游戏,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你一旦沦为犯人,就要挨打受罪甚至接受羞辱。但是回忆当年,似乎很少有人玩了一半中途退出。因为退出就意味着违约,大家再不会跟你玩了。小孩子也是有血性的,他们丢不起那个人。除了勇气以外,玩打砖头的游戏,还需要一点投掷技术和战术,才能保护自己。我玩这个游戏,当倒霉蛋的次数极少,原因就是砖头打得比较准,而且不贪心。轮到我打时,我盯住的不是权力最大最风光的,而是最好打的那块砖头。打中了它,我就有了一个“官”,绝不会去当倒霉蛋了。
在人口密集、街巷狭窄的汉口,想找到一个地方玩打砖头,不容易。如果学校附近或居住的街巷附近出现建筑工地,或有单位、居民房屋维修改造,那就是我们不会放过的机会。放学后或晚饭后,约上七八个同学或街坊小伙伴,清理出一块合适的地盘,便可以打起来。玩打砖头容易上瘾。过了官瘾占了便宜的还想再占便宜。吃了官司挨了打的则想扳本去欺负一下别人。所以这游戏玩起来就不晓得回家。耽误了吃饭或耽误了做作业,就有家长来揪着某人的耳朵拖回家去,其他人便如梦初醒作鸟兽散!那个时候,小孩子为玩打砖头被家长胖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呵呵,好玩的游戏,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时候以为打砖头只是汉口伢的专利。后来长大了,才晓得武汉周边很多乡里伢也会玩。而且,据说,汉口伢的玩法还是从乡里伢那里学过来的。这个我相信。在乡里人特别喜欢的楚戏、汉戏、花鼓戏里,有大量打官司的情节。这个游戏,也许就是乡里伢从这些传统戏曲里借鉴来的。不过乡下不叫打砖头而叫打瓦片。过去乡下没有红砖,弯曲可站立的布瓦却很多。打砖头、打瓦片玩法大致相同,只是因地制宜取材不同而已。
一晃几十年了,提到打砖头,还是觉得有趣。其实这个游戏大人一样可以玩。试想一下,如果哪个单位搞“团建”,大家来一个打砖头的游戏放松一下,依现在年轻人的想象力,花样搞怪百出,定会叫旁观者笑破肚皮!
作者:王建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