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或用到“蚕食”这个词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孩提时代打桑叶、学养蚕的事。仿佛有一大竹筛子的蚕宝宝正欢快地啃噬着鲜嫩美味的桑叶,它们挤挤挨挨却又井然有序地吃着,时而蠕动一下白白胖胖的身子,时而抬起头警惕地张望四周。那呆萌讨喜的样子,实在惹人喜爱。特别是蚕宝宝们“吃饭”时发出的声音,沙沙沙,滋滋滋,刷刷刷,像小刀在纸上裁过,像屋檐下的春雨滴滴落下。这天籁般的声响,几十年后仍然时常在我耳边回荡。
童年的老家,不但集体种有大片的桑田,家家户户的门前屋后也随处可见高高矮矮的桑树。那时候,种桑养蚕、卖蚕茧还是一件十分火热的大事。桑田间有我们这些野小子的身影,那一定是我们在摘桑树果子(即桑椹)吃,在打桑叶(老家的人不说采桑叶或摘桑叶)回家喂蚕;蚕屋里有我们在忙碌,那一定是我们在学着大人的样子侍弄蚕儿。有时我们也自己养蚕,并非出于挣钱的目的,更多的是闹着玩、图个乐。
蚕宝宝的前生是蚕卵,我们那里叫蚕子。它们密密麻麻地粘贴在纸上,像鱼子,又像菜籽、芝麻。某一天,大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蚕纸,我们像得了宝贝似的,一天天小心地护理着,盼望蚕宝宝早日降生。为了给蚕子保暖,我们从旧棉花胎上撕下一块日夜盖在蚕纸上。半月不到,蚕子的颜色越来越浅,终于由黄变白,蚕宝宝果然被孵化出来了。见纸上有蚂蚁大小的毛毛虫在爬动,我们兴奋极了,将它们移到一只垫了破布的旧淘米箩里,赶忙分头去打桑叶。因为妈妈说过,蚕宝宝生来能吃,只有多吃才能长大长胖。
暮春时节,乡间草木葱茏,桑树已是枝繁叶茂,到处可见绿油油的一片。我们专挑那些又鲜又嫩的桑叶打,那才是蚕宝宝爱吃的美食。小蚕天天能吃饱吃好,很快就有小孩子的手指粗细了。我们又把它们搬到一个稍大的簸箕里,簸箕里放上适量的桑叶。蚕们就在桑叶间运动、玩耍,饿了就埋头“吃饭”。它们对每一片可口的桑叶都不放过,总是有规矩地啃咬,从这边到那边,从不东一嘴西一嘴。所谓的“蚕食”,真的是好讲究哟!
经过三四次蜕皮,一个个小家伙终于长大成蚕,它们白花花、胖乎乎、肉嘟嘟,模样颇有喜感。这时候,蚕的头部颜色变黑,已不再进食。妈妈赶紧教我们用麦秸秆搭成长龙般的架子,好让蚕们吐丝结茧。那些日子,我们好奇地观察蚕们吐丝、缠绕,一刻也不停歇,真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一两天后,一只只蜜枣大小、洁白如玉的蚕茧就在草架子上呈现了。后来蚕茧变硬,蚕变成蛹,再后来,蛹变成蛾子,破茧而出。蛾子经交配后,会在纸上产出大量蚕卵,它们也走完了短暂的一生。那些带有生命的蚕纸,默默等待来年,迎接新生,生生不息。
那年头,乡供销社专门设有蚕茧收购站。大人们把摘好的蚕茧运去卖钱,日常家用有了贴补,我们的学费也能凑齐。春蚕结束,还可以养夏蚕、秋蚕,蚕给人们带来了辛劳和欣慰。后来,家乡的耕种模式发生变化,再也没人种桑养蚕了。青葱岁月,那些轰轰烈烈的蚕桑之事,终成难忘的回忆。
我知道,我们这些吃穿住行至今仍对土地有所依赖的人,很多早已远离乡村。每当“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的季节到来,我的记忆便像被什么东西蚕食着一样,发出别样的声音,那是感激,那是呼唤,那是提醒。
王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