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的思念却是无时不在的,开心时会想起她,难过时也会想起她,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她……
她是对岸村的渔家女,姐弟中排行老三,乳名便叫“阿三”,18岁坐大红花轿出嫁,婚后夫妻恩爱。她经常会说起丈夫的好,说那时候穷得没米下锅,丈夫还问地主借了两个大洋带她出城看牙医,还会背着母亲偷偷给她留一点好吃的……让她倍感温暖幸福!我想这也是后来其丈夫突然病逝,年仅29岁的她未曾改嫁的原因吧?她用美好的回忆,抵抗“寡母婆带仔”的艰辛,独自把四个儿子抚养成人。
她没有女儿,对于我的到来,很是欢喜。我一岁多就开始和她睡在那张古老的木床上,睡前听她唠唠絮絮讲不完的“百忍成金”“七姐下凡”等故事,日子一久,不听还睡不着。及至妹妹出世了,忙于生计的父母便彻底把我丢给她管。她不仅要管我的吃喝拉撒,还特别注重我的品德教育,有闲常常会讲一些励志和孝顺的事例。我越听越觉得有意思,经常脑洞大开,给她的故事续上一段。后来我爱上编故事写作,她算是我的启蒙老师了吧。
从小我就爱黏着她,有什么都喜欢和她说。直到1991年,我去镇上当通讯员住了宿舍,才和她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分离。但她还总是担心我,连出个门参加几天培训,她都要送我去搭车,看着我上车后才安心。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缺医少药,我平时患些头疼身热的小毛病都是她给弄好的。她好神奇,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艾灸,就连村里的婴儿不舒服也会叫她去看看、摸摸,或者艾灸一下,经常过一两天就好了。所以,村里人都比较敬重她,有什么喜庆都会叫她过去帮忙指点一下。如果我生病了,她会首先给我用自制的艾条进行艾灸,或者用银仔(银币)给我“刮背”(刮痧)。还不行的话,就会带我去找赤脚医生。
有次我患中耳炎,耳朵疼痛还流脓,严重影响听力。她打听到镇上有个医生治这个比较内行,便心急火燎地带我翻山涉水去找到这个医生的家。医生见她着急又心疼的样子,便笑着问:“是幺女吧?”
“哎呀”,她急忙回答:“我这么大岁数了,哪还会有这么小的女儿呀。”
“看你俩这么亲,还以为是母女呢。”
“是吗?”她一听便乐了。“她妈管得少,我揽工做罢了……”语气中分明带着自豪。
不知那个医生给我耳朵上了什么药粉,几天后,竟然好了。直到今天,再也没有复发过,而且也不用忌口,真的好感谢她当年不辞劳苦的付出。
因为有了她的照顾,几近被父母遗忘的我总算磕磕碰碰长大了。她见我个子瘦小单薄,便寄希望我将来读书有出息,不用干农活这么辛苦。为了给我补脑子,她经常把要拿到集市上换钱买日用品的鸡蛋给我留出一些煮给我吃,碰到期末这样的“大考”,还要买猪脑、猪心回来炖金箔,说吃了可以补脑子、定心神……
无奈我读书偏科严重,没有挤上那条“高考”独木桥。她既伤心又担心,不知小小年纪的我如何是好?
我一时没有找到工作。父母见我在家吃“闲米”,便没有好脸色给我看,还分配好多农活给我干。我每天一大早就要起来,淋菜、除草、入肥、摘豆子、挖番薯……干完活,我便躲回她那间昏暗的屋子发呆,偶尔也看看书、写写我的梦想,思考一下将来要走的路。每每这个时候,她总在一旁笑眯眯地瞅着我,好像我真能写出个子丑寅卯来似的。她虽然不识字,但对文字却很敬畏,常常拿那个“拿背脊求人写信”的故事教育我好好读书,将来不至于沦落成为那样卑微的人。只要看到我在看书写字,她就特别开心。平时她看到地上有带字的纸片,一定小心捡起来让我看过有没有用;趁圩的时候不舍得买零食,却很大方地给我买小人书;反复对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什么农活都会干,就是不识字,亏了。”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负责给她读写信件(她有个在红五月农场工作的二儿子),好多时候,都是连读带猜,甚至标上拼音,才能完成她的任务。这也促使我读了更多的课外读物,比同龄人更早认识了更多的字词句。
后来我凭着对写作的热爱,参加了几次市文学创作赛事,被恩师李代文先生推荐到镇上当了通讯员,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去“公社”吃饭的人。得知消息后,她开心得眼湿湿,逢人就说:“我家细粒妹有工作啦……”
我结婚的时候,她比母亲还开心,张罗这张罗那。及至女儿出世,她怕我老公重男轻女,还特意找我老公唠叨:“现在的社会,男女平等啦,女孩子都当金宝贝了,你可千万不要嫌弃呀……”见我老公点头认可,她才放心。
调出县城工作后,我首次买的是步梯房,新居进伙的时候,她都八十多岁了,还不顾劳累执意要出来,而且还坚持自己走上五楼新家瞧瞧,看到日常摆设都有了,满是皱纹的脸乐开了花:“新屋好靓啊,细粒妹好本事……”
2016年开始,我被单位选派去驻村扶贫,开始了“5+2、白+黑”的工作常态,因为经常要加班,那几年好少回老家看望她。她不断向父亲和弟弟打听我的情况,我只好让他们转告她:只是工作忙,一切都还好,叫她不用担心。不想有天我回去看她,她却很神秘地拿出一条长达一米多的双层蓝腰带给我,小声叮嘱我可把钱财藏进里面缠在身上,以防不测。我一下子惊呆了,不敢想象,近百岁高龄的她,是怎么设计出,又是怎么一针一线缝出这条腰带?!捧着这条载满爱的蓝腰带,我感动得无法言语。望着她那慈祥又开心的目光,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那个因我生病而焦急寻医问药的她;想起无数个夜晚我在灯下写字,那个笑眯眯给我煮鸡蛋糖水的她;想起那个顶着烈日替我拿行李,走路送我去参加文学培训班的她;想起那个见我去镇上参加工作,便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她……
2019七夕,也就是小时候她经常叫我起来“雾神仙”的时分,她被仙女接回了天上,享年九十九岁。我伤心不已,忍不住失声痛哭:“阿婆呀,您可要记得细粒妹哇……”在一旁帮忙办丧事的大婶急忙打了我一下:“大吉利事,阿婆这是去享福啦,你这样她会走得不安的……”
是的,她就是我的祖母,于我而言,是功劳大过天的人!在我的前半生,她给了我无尽的爱,帮我跨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坎。如今,她离开我已差不多五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谆谆教诲却一直珍存在我的记忆中,今生今世,永不磨灭。
许练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