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想我老了的时候,会在一个春和日丽的傍晚回归故里,定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久久地张看,最好还有一窝鸡仔围在我的身旁。
我想,在夕阳如血的辉煌中,张看我的来路,和许多人走过的那条弯弯曲曲的长长的山路。
婆春
村子里很安详。很多时候,花婆不哭不闹,不惊不乍,不言不语,就一屁股坐实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一坐一晌午,木木地望着眼前那条弯弯曲曲的长长的土路。瞧见她,风也停了,云也住了,时间仿佛停止了,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小时候,听奶奶讲花婆是个“花痴”。
春天一到,花婆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很活泛。花婆满村子里疯跑,花鞋花裤花棉袄,头上插着的桃花朵,粉嘟嘟的,一颤一颤。花婆爱在荷塘前久久地照上个人影儿,然后一个人自言自语,随即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水面上洒落。
常常看见花婆照过人影后,把头上的桃花摘下来,一瓣一瓣地掰开,一点点撕碎,双手捧着,先呵一口气,又深深地吹一口气,再往上抛,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花婆愣怔一下,立马去空中抓,老是抓不着,头顶的花瓣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一塘碎桃花,星星点点地灼了人的眼。
奶奶说,花婆是在等人,等他的小男人哩。
花婆的男人比花婆小,是在一个有点寒意的春天里远走的。刚刚过了门的花婆哭得“花姿”乱颤,月貌尽失,萎坐于地。有人说花婆的男人是远走了台湾,有人说是在城市的另一个天地里早安家立业了,也有人说莫不是烟消云散撒手人寰了。
但是,花婆笃信,自己的男人自己最知根知底。在万物生长的季节,在桃花朵朵开的春天,自己的男人就要回来了。一个个春天,在花婆的心海深处,春意盎然,万物生长,百花盛开。所以,每个春天的到来,花婆是村子里最先得到讯息的。花婆一扫冬日的愁苦,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笑容如花,走起路来也是轻步如飞。
大伙看见花婆一身花花绿绿坐实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两眼眺望村口那条弯弯曲曲的长长的土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看花婆,望望高天,说:哦,春天到了,谷种该下水了……
有人说花婆简直就是一个春婆。奶奶一字一句地纠正说,不是春婆,是婆——春——
我记住了花婆的故事。我更深深地记住了奶奶说的“婆春”二字。
我想,我是记住了一个春天。
割韭
我家后园辟有一小块菜地,奶奶种的常是韭菜。初春的时候,奶奶的韭菜仿佛一夜之间长得绿油油、齐崭崭的。奶奶踮着小脚去后园,看着一畦一畦长势很盛的韭菜,眉开眼笑。
奶奶一手握着一把韭菜,走近来,一手轻捏着我的小鼻鼻,说,看见么,这菜跟你一样懒,叫懒人菜呢。种了就有,割了又长,长了再割,再长。我笑说,懒人好!我是懒人,就吃懒人菜吗。奶奶也跟着不住地笑。
俗语有“正月葱,二月韭”之说,所以初春吃韭菜是最适宜的。奶奶备有一把精致的割韭菜的小刀,亮光闪闪。割韭菜时,奶奶就好像剃头匠给韭菜剃头一般。她割了一茬,弯起身来,朝我打量着。我摸摸头上,一畦头发端端的还在,遂朝奶奶做一鬼脸。奶奶笑了,我更是哈哈大笑。我和奶奶再去看一畦一畦的韭菜,发现奶奶割过的韭菜又长了一茬,崭崭新,齐整整,像没割过一样。奶奶割韭菜,往往是选在清晨或初夜,大晌午的绝不割。我不解,奶奶又捏捏我的小鼻鼻,说,怕看见小韭菜痛呢。奶奶还说,阳光下的痛,痛在心口,是最痛的。我吐了吐舌头,不再吱声。
我说,那就不要割吧。奶奶却说,韭菜不为它自己,不怕痛。它要你割,是因为它割了之后还会长,而且越割越长。立春后的为头茬韭菜,要割尽,让其重新萌发二茬、三茬。在清明前后,长出的韭菜翠绿可人,鲜嫩味美。我最喜欢吃韭菜炒蛋,韭菜鲜嫩清脆,香味芬芳。
有一年春上,我病了,蔫蔫的,不想吃东西。看了郎中,也不见起色。奶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踮着小脚去了后园。割了一把又一把的青韭,让我闻,又炒了让我吃。几日不进食的我,竟吃了两大碗,病立刻就好了。奶奶逢人就说,我就知道,韭菜是什么?要晓得,它就是起阳草!
有一天,我看见后园的韭菜开花。花是一簇白色的小花,花很小,素淡如菊。开了只几天后,就败了。剥开凋谢的花苞,有几粒黑色的籽粒。奶奶说,只有割过多次的韭菜才开花、结籽。
时下,蔬菜作为生态元素受宠,韭菜更是最先崭露头角。“割韭菜”的概念成为一种新的时尚频频在媒体亮相,殊不知这种生命力的顽强是春天的信息和生命草根的力量。
张看
老家的人,做人做事有自家的一套,讲话也有自家的一套。
娃儿出生,就讲“出壳”。一说,就如同见到那刚出壳的小鸡——嫩得很,扭得出水;又似听到婴儿一声长长的啼哭,如鸡仔啄破梦壳醒来,咂吧着眼,四处张看,打量着这个新鲜的世界。
一个个孩童,仿佛一只只鸡仔。一只只鸡仔,老是和母鸡寸步不离;一个个小孩,也总是母亲的跟屁虫。蹒跚着,张看着。
母亲说,毛毛虫,好大的一条毛毛虫!娃儿早吓破了胆,或躲到娘的身后,或钻在娘的腋下,或一下慌了手脚,怔怔地,僵在娘的身前,只顾把一头一脸埋在娘的肚子上。其实,什么都没有,是娘在一点儿一点儿给娃儿长胆呢……
竖着头,张看——一天一地,春风阳光,山村的明亮春色,来得比往日早。
娘爱笑,像春天里微笑的小溪。娘在春天里一声高过一声的清脆的笑,湿漉漉的,是早晨一丈一丈高挂起来的红太阳。娃儿定定地看天上,流着口水,想象着这个大饼子,何时能掉到自家的口中。
娃儿咕咕地咽了一口口水,终于,忍不住问娘,娘差点笑岔了气。娘说,一只鸡仔般,总想着啄食。要晓得,四体要勤,五谷要分。
老家的太生叔,有一肚子的学问。一天到夜,也总是张看着。有人说,太生叔好生了得。太生叔也不谦虚,文绉绉地吟诵:听风听雨观天地,说古说今论世事。
有一年,太生叔四处张看,见人就说:春天,一个真正的春天来到了!那一年,老家的人分到了田地,脸上有了笑容。
在春日里,老家的人,一个个像喝多了酒,脸上泛着红晖,动不动,你问我一句,我问你一句:张看——张看吗?老人看见你点头,他们也颔首,说,张看——张看着好!心情好,天也明净高远;事情明,地也春色无边。
在老家,娃儿是大家小家的希望,是春天里疯长的小草,是早晨一丈一丈高挂起来的红太阳。
在老家,谁遇上烦心事、窝火的事,只要看到肉肉的嫩嫩的出壳的孩童,碰到爬上爬下的青屁股小孩,顿时心情会好许多。这时,就连最不爱讲话的壮汉,也会眉开眼笑,手足无措,嘿嘿地说:啧啧,丑怪,张看得很。
再看远处,阳光下,一只只鸡仔,围绕在母鸡的四周,四处啄食,张看着。还有,村子里的年轻人,叽叽喳喳,都爱立在村口那条弯弯曲曲的长长的山路上张看。
张看,是张望,是希望。张看,是老家人藏了几辈子的老词,深藏在每个人的心底,慢慢地发芽、长叶、开花、结果。
又是一个一个的春天。老家的一个个小孩,如一只只鸡仔般,长大了,翅膀硬了,扑棱棱地,飞到南边去了。
老家的人——小孩、小伙、姑娘、男人、女人、老人,总是在春天里张看。山村的日子在张看中,变快了,变短了,变高了,变胖了……
如今,老家人的张看,不光是听风听雨观星月,还有南方的潮汐。
不过,我想我老了的时候,会在一个春和日丽的傍晚回归故里,定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久久地张看,最好还有一窝鸡仔围在我的身旁。
我想,在夕阳如血的辉煌中,张看我的来路,和许多人走过的那条弯弯曲曲的长长的山路。
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