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第三场雨,韭芽便从老根里钻出头来。我蹲在檐下看雨,脚踩着菜畦跳舞,青石板上苔痕又厚了三分,篱笆外的杨树梢上挂着去年的空鸟巢。母亲总说韭菜是懂节气的庄稼,从寒露深埋到惊蛰破土,枯荣都在节气里轮回。那时我尚不知晓,这细弱的青苗里埋着怎样绵长的牵挂。
雨水顺着茅草檐淌成珠帘,母亲在灶间揉着荞麦面,面香混着柴火气漫过门槛。她总在春分前夜包韭菜饺子,说吃了这口青绿,才算把春天种进肚里。案板上的韭菜碎泛着翡翠光泽,像把整个江南的烟雨都剁了进去。那时我以为灶膛里的火苗永远烧不尽,案板上的饺子永远包不完。
邮差驮着绿帆布袋经过时,炊烟正在竹林上空写草书。母亲总要我念信,可她总在念到“儿在他乡安好”时,声音就化在灶膛噼啪声里。我见她用围裙角拭眼,却总说是柴烟呛的。后来我在异国唐人街闻到韭菜合子的焦香,忽然明白那些未寄出的家书,都化作了年年返青的韭叶。
去年清明归乡,老屋的烟囱竟又冒起炊烟。母亲在韭菜畦里直起腰,白发比去年多裁了三分。她笑着捧出青瓷坛:“去年霜降前腌的韭菜花,给你留着拌面。”泥坛启封时,咸香里漾着陈年往事,仿佛三十年的光阴都窖藏在这坛碧玉色里。
暮色漫过田埂时,新韭正在晚风里舒展腰身。母亲蹲在畦边松土,银发与月牙叠成双钩。她说韭菜最恋旧土,连根拔起便失了魂魄。我突然看清那些深埋地下的宿根,何尝不是母亲用二十年光阴编就的缆绳,时时拽着漂泊的纸鸢。
今夜案头供着母亲新寄的韭菜花,玻璃瓶里汪着一泓春水。远洋邮轮在墨色里犁开浪花,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揉面擀皮。蒸汽腾起时,恍惚看见故园的炊烟正往云端写信,而满畦新韭都在雨中仰着脖子,等待游子归乡的跫音。
我再望向那些雨滴:颗颗,都像母亲的泪珠。
王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