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人们常说:“每年三月三,家家糯米香。”今年谷雨刚过,母亲就念叨了:“梅枝坡的密蒙树应该开花了,哪天摘两把回来,到三月三就可以做黄花糯米饭了。”年迈的母亲不能外出活动了,她念念不忘的黄花糯米饭,让我忆起了遥远童年里的那个三月三,还有父亲和那棵密蒙树。
我7岁那年,还没到清明节,我家的米缸就触底了,父亲扛着4块木方到50里外的怀群街去卖,才换回20多斤大米。清明那天,我们几个小孩像刚飞出笼的小鸟,兴高采烈地跟着大人们爬山坡,跨溪流,穿密林,走深谷,欢叫声在山间不住地洒落。到了第一个祖坟前,大人们把坟上的草除干净后,把竹篮里的供品摆在墓前,一个个竹篮里的五色糯米饭就像春天里盛开的花朵,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那些粉蒸肉像婴儿一样,幸福地躺在五色糯米饭的怀里,还有煮熟的大公鸡,都令人垂涎欲滴。大家都在看谁家蒸的饭最好看,谁家的供品最丰富。父亲动作有些迟缓,他最后一个从背篓里提出一口铁线穿耳的尖底黑铁锅,揭开锅盖后,锅里的白色粳米饭上趴着几块两指宽的肥肉,这黑白分明的颜色很是刺眼,心直口快的堂嫂不禁叫了起来:“大叔,你这不是糯米饭吧?怎么连密蒙黄都没有?”父亲不说话,神情有些难堪。大伯瞪了堂嫂一眼:“怎么不会说话,什么饭又不能吃?”从大家异样的眼神中,我的自尊心明显受到了伤害。这种感觉之前仅有过一次,那是一个大我两岁的邻家孩子要我帮他捡猪菜,被我拒绝后,他就扯着嗓子喊起来:“要下大雨啰,要刮大风啰,他家的房顶要被掀翻啰!”他的喊声让我想起了村上那间在狂风暴雨中被掀去屋顶的茅草屋教室,剩下光秃秃的木架子惨不忍睹。当时,全生产队就我一家还住茅草屋,我对邻家孩子的诅咒毫无办法,只能哭着跑回去告诉父亲。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家是很穷,你学会争气就好。”祭祀后,大人们都把自家的五色糯米饭和粉蒸肉分给大家享用,我对递过来的美食一概不接,只吃自家的粳米饭。一些叔伯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晚上回到家,父亲问我:“孩子,你今天为什么不吃叔伯家的饭?”我说:“爸,我很想吃,但是我害怕别人讲穷人家的孩子嘴巴馋。”父亲点点头,说:“这是爸爸的错,后天就是三月三,我一定让你们吃上糯米饭。”
第二天早上起来,父亲已经出门了,连母亲也不知道他去哪里。直到太阳将落山时,父亲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他背着一个白色土布袋,右手抓住挂在肩上已拧成一股绳的布袋口上半部,左手拿着一株密蒙树苗和两把密蒙花。父亲解开了布袋,我眼前突然一亮,袋里有五六斤白花花的糯米,父亲像变戏法一样,从糯米中摸出了三个鸡蛋。父亲说:“明天就是三月三,我们家也可以做五色糯米饭了。”我乐开了花,跑出屋外炫耀地大喊起来:“我家也要做糯米饭啦!我也有鸡蛋吃啦!”在我的欢叫声中,母亲用背带背起弟弟,忙着洗刷蒸饭木甑上的灰尘;父亲背着背篓,到村东去摘鲜嫩枫叶;姐姐拉着我的手,去竹林下找红蓝草。材料备回来后,我们把枫叶和红蓝草捣烂,再把密蒙花、枫叶泥和红蓝草泥分开各放锅里煮,然后把糯米分成几份,用不同的汁水浸泡,以备第二天一早蒸饭。那年的三月三一大清早醒来,我除了听到屋外的鸟鸣啾啾,还听到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和柴火噼啪燃烧的交响曲,一股饭香味也钻进了鼻孔。我一骨碌翻身下床,直冲到厨房里。母亲笑着说:“你先去洗脸,饭马上蒸熟了,等供完送子娘娘才可以吃饭。”母亲之前告诉我,我们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是送子娘娘送来的,如果家里小孩身体羸弱,还要在三月三这天早上去架桥积阴德,在我们村子附近的一些小沟上,每年都看到有人架上新的木桥。在我懵懂的岁月里,就开始觉得三月三于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节日。
那年的三月三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吃到自家蒸的糯米饭。早餐后,父亲对我说:“我带你去种密蒙树,以后年年花开,我们就年年有黄花糯米饭吃了。”那时在我们村里,枫叶很容易找到,红兰草也长很多,可密蒙花几乎没有。父亲带我到梅枝坡的玉米地边,找到黄土肥厚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让我把树苗放进坑里,教我怎么种才不会死苗,然后再填土踩实。望着在和风细雨中静静站立的半米高的小树苗,我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似乎看到了一树烂漫的密蒙花,还有那香喷喷的糯米饭和幸福的三月三。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长大,父亲会变老,我们父子有一天会阴阳两隔。
三月三和清明节就像一对孪生姐妹,到底哪个先到,有时真的说不清。今年的清明节比三月三要早一个星期。清明节那天,雾气弥漫,雨丝纷飞。我看过一个视频,说清明这天的雨是逝去先人的眼泪,不管我们去不去扫墓,他们都会泪雨纷纷。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父亲穷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他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们。今年的清明,他看到我了,就化作春风春雨轻轻抚摸我的头。我在雨中提着装祭品的篮子,走向父亲的长眠之所——梅枝坡。我把父亲坟墓上的草扫净后,在墓碑前摆上五色糯米饭等供品。山间的雨,也渐下渐大了,山间传来了“布谷、布谷……”的鸟鸣声,不知什么时候,雨水把我的眼泪带出了眼眶。我悄悄掏出了手机,轻点触屏写了一首小诗《清明哀思》:“清明祭扫意殷殷,怀念先严历苦辛;朝北坟茔多旧地,子规声里泪沾巾。”我练写的古体诗不多,这是其中用情最深的一首,希望能告慰在天堂里的父亲。
父亲当年种的密蒙树,就在他坟前不远处,树上已是黄花满枝,每一朵小花都噙着晶莹的雨珠,那应该是父亲的眼泪。我轻轻摇动树身,晶莹的水珠撒落了一地。遵照母亲的吩咐,我摘下了几把密蒙花,摘下了今年的三月三。
廖恒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