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原野,虽说是平阔辽远,但站到春天里放眼望去,层次感还是很分明的。记忆中童年作文写花,总是那般写意:田间地头,一片灿黄的油菜花,连着一片紫红的紫云英花,美得惊鸿绝艳。风吹过来,她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仿佛朝阳与晚霞之间的流转,有形有色地互诉烟火人间日常。
不知是哪年春天,一家养蜂人循着花香从外乡迁徙而来,租住在花海围绕的渔村禾坪场储谷仓库,还在旁边搭建了一间泥糊的竹篷茅屋,檐下码着一圈嗡嗡作响的蜂箱,像是多加了一道防护墙。我们不敢轻易走近,上下学时路过,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家房顶冒出的炊烟,袅袅娜娜飘到花田上空,有时稀薄得像轻盈优雅的丝线,有时汇聚成一朵朵蓬松柔软的棉花糖模样。一如他家门前那个豆蔻之年的女孩,不说话,总是带着笑意看我们来来往往,宁静而温馨。
听渔村大人说,女孩的父亲是一位木匠,母亲是读了书的乡里知识分子。女孩原来也是会讲话上过两年学的,八岁时一场高烧,烧坏了耳膜,失聪后渐渐导致失语。为了治疗女孩的耳朵,夫妻俩这些年到处辗转各地求医,以养蜂卖蜜糖营生。
阳光好的日子,女孩父亲挑着蜂蜜担子走街串巷售卖;阴雨天则盖上蜂箱遮布,让蜜蜂陷入休眠。母亲陪女孩宅家看书写字,她们很从容地守候着父亲从外面打探的好消息:哪里有更好的治耳医生。母女俩常在清晨日暮,走到周遭田埂上散步,或采些野菜,或与耕作的农夫闲谈。母亲热情,她告诉邻旁的煮妇,紫云英的新吃法,取嫩茎在开水里烫一下,捞出来醮辣椒酱料,比清炒味道要鲜美,似翘生生的豌豆苗,沁着淡甜。渔村人只在青黄不接的旧时荒年,吃过无油的干锅炒的紫云英。其他时候把它贱视成肥料,只偶尔用来作喂养猪牛的紫草。
我们对养蜂人家那个不说话的女孩,越发好奇。逢上周末,几个小伙伴打满了猪草篮,便刻意绕到禾坪场歇息。女孩微笑着朝我们招手,然后指着敞开的蜂箱,抖动双臂做出飞翔的姿势,食指一划拉落在面前这片紫云英花田方向,摆摆手掌又接着招招手,示意我们:蜜蜂都飞出去采花了,不要怕会被蜇。我们兴奋蜂拥到禾坪场,女孩笑意更浓烈了,连忙从屋里捧出一玻璃罐黏稠的黄液,见我们有些难为情,就示范性用手指撬一坨,放嘴里一吮,抿唇舔舌,喉咙颤动,眉眼上扬。那份忽然而至的甜蜜,绵延着往田野深处扩散。
女孩和我们一起,在那片紫云英花地毯上,放肆打滚撒欢、与蜻蜓燕子比翅,追逐挣脱了手中长线仍在高飞的风筝……为了跟我们方便交流,女孩随身带了铅笔和一个日记本。我们哄抢她手里的本子,大声念出她的秘密梦想:“我要当田野上最美的那个花仙子,让我喜欢的王子也喜欢我。”我们捧腹大笑她的梦想,她也跟着笑,直到我们刮着“羞羞脸”的手势,她才恍然明白,恼怒地夺过日记本,噙着泪一把将本子撕得粉碎。那纷纷扬扬飘落在紫云英花尖的碎纸片,像一只只蹁跹起舞的白蝴蝶,随风消散。当时天上正有飞机“轰”的一声去了远方,尾翼拖着一缕紫白云,很快看不见。
我们天真地以为,儿时生过的气、吵过的架,会像践踏过的紫云英,次日又将蓬勃生长。然而,紫云英却在春天的花宴办得如火如荼的盛时,被一张铁铧大片犁翻,落寞离席退场,铺垫作了其他有结果的农作物根基底肥。我为这场戛然而止的花事,深深忧伤。
昨天还是陌上飘着的片片紫云,一夜间成了满地乌黑的湿泥土,女孩也随即跟着父母去了花开的地方。
后来,我们去禾场坪翻晒菜籽,无意中发现女孩留在竹篷泥墙上的粉笔字迹:再见了朋友,紫云英来年春天还会再开。
紫云英仍在时间里不断更新,现已开成了人们春旅途中的亮丽景观。我们也被时间从陌上紫云花田推移开来,一并推移开的,还有当年那如花如云般的童真幻梦。
朱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