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日的茶山,天空蓝如眼瞳。半空中的团团白云柔柔地垂下来,被高高的树冠托起。我站在山顶一直往下望去,一畦畦茶垄宛如大地鼓凸的母腹,一个匍匐在茶园里的人,在浓黑的茶影里移动着,恰似一条蚕。
这似一条蚕的人,是采茶人吴大哥,他是老镇上与茶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茶人。吴大哥拇指与食指灵巧捻动如蝴蝶扇动,一片片油亮亮的茶叶,行云流水般飘进吴大哥胸前的茶篓里。
吴大哥采的是春茶。此时,云栖茶山气候温润,鸟声清脆,莽莽苍苍的森林与缭绕云雾汇聚成群峰之上的浩大气场。那隆起的茶园,受孕于大地精气,茶从绿海的旋涡深处启程,经过采茶人制茶人的手,氤氲在茶桌之上,与人间有缘人举杯相遇。
我认识吴大哥那年,他人到中年,目光清澈。吴大哥12岁那年与茶打交道,今年70岁,一辈子离不开的是茶。早晨起来,用烧开的山泉水泡一壶茶喝至中午,午后又泡一壶茶喝到入睡前。一碗芳香茶水,灌溉一个人一天的肺腑。而今古稀之年的吴大哥,眉眼慈祥,面色红润,发丝黝黑。茶对茶人慷慨赋予,茶是天地之间的精魂,茶让人慈悲与宽容,茶亦是时间的良药,治愈着人生悲辛。
有天,我去茶山,采茶的吴大哥走过来,他指着奔突于山堡间、夹着山坳的山峰对我说,你看,这茶山是不是也像一个巨大茶盏?游荡在山涧的云雾就是一杯热茶蒸腾的茶气。我一眼望去,果然如是。
吴大哥居住的老镇,呈长蛇状蜿蜒在一条溪水畔。老镇后面荆棘丛林处,掩映着一条茶马古道,吴大哥的爷爷,就是那古道上的远行人。在吴大哥小时候的记忆里,骡背上驮满了茶叶、谷物、核桃等山货,爷爷随骡子沿着古道,风餐露宿中走到山外去,卖了山货换回山里人需要的盐巴、桐油、布匹。吴大哥带我去走过那条古道,路上青石早被踩磨得光滑圆润,包浆深深。听闻松涛阵阵,仿佛是茶山的先人们踏云归来的脚步声。
茶山,同样赐予山民们美滋滋的生活。吴大哥12岁开始种茶、采茶、制茶、卖茶,18岁时做了这里茶场的领头人。
吴大哥21岁那年,老镇上来了一个城里的女知青,他喊她阿蓉。阿蓉被分配在吴大哥经营的集体茶场,他手把手地教她种茶、采茶、制茶。一个月夜,月光浸泡着茶山,吴大哥在铁锅里翻炒着茶青,手工炒茶的“抖、带、挤、甩、挺、拓、扣、抓、压、磨”十大手法,他全都精通。刚炒完茶,阿蓉便唤他出门:“吴大哥,现在有一个回城名额,但我不想回城了,就跟你在茶山种茶采茶,好吗?”吴大哥一听,慌了,连声说:“不行,不行的,你得回城,进城里的单位。”吴大哥说完这话,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他其实也舍不得阿蓉离开茶山。在他心里,阿蓉是那一粒初绽的茶芯,是唇齿之间多次喃喃呼唤的名字。
离开茶山的那天下午,吴大哥给阿蓉泡了最后一壶茶,茶场的人陪着,他们慢慢地喝到了傍晚。然后,阿蓉坐着茶场的拖拉机回城。拖拉机腾起一股浓烟,消失在大山的拐弯处。回城后的阿蓉,进了当时城里的贸易公司,后来作为公司高层人员,与吴大哥经营的茶场有了生意往来。从此,这山里的茶,声名大振。
去年秋天,老镇后面山上,绵延的团团簇簇映山红似燃烧彩霞,把大山装扮得如热烈喜庆的洞房。当年山里的知青们来老镇聚会,阿蓉也由她的外孙女陪着来了。她望见了吴大哥,连连感叹,吴大哥你还是当年那个模样啊。阿蓉走时,吴大哥送了她山茶。阿蓉拢拢白发说,谢谢,谢谢。
今年春天,在茶园的亭子间,山色澄净,我和吴大哥喝茶。乳白鲜嫩的天空如小羊羔吮吸的汩汩母奶色,山下,是茶园铺天盖地的油绿。清风过处,茶香漫过心田,漫过全身。
与我和吴大哥同行的,是一位来到茶场已有20多年的叫吉安的后辈。吉安也来自茶山,大学毕业兜兜转转几个城市后又回到了茶山,做了一个地道的茶人。
吉安告诉我,他的祖辈也是茶人,在异乡的梦里,茶山在呼唤他归来。吉安不会忘记,那年吴大哥把茶园接力棒交给他时留下的郑重嘱托:“茶山,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的礼物,你得把它传下去!”
吉安对我说,他要把这一片神奇的茶叶,做成故土大地的封面。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