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质朴的笑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我知道这并非无缘无故,而是现实中深情思念至亲的回响。
2017年元旦,年迈的岳母在城里的家养了一群鸡鸭,平时散栖院落,时受蛇鼠侵扰。她便打算请我父亲帮她织一只鸡笼,让那群“散兵游勇”有个栖息之所。于是,我携岳母一大家子回到了乡下。
冬收后的田野一片蜡黄,像油画一样凝静。池塘里的白鹅哐哐叫嚷,犹如一场无休无止的交响曲,迎候着游子的归来。故乡的一动一静,竟毫无违和感。
老家门前是一条县道,不时有车驶过。县道外是我家的泥地坪,开阔平整,属于阿叔的一丛单竹开辟出一块阴影,几株木豆挺拔,那是父亲手植的草药,也是乡邻日常健康的守护神,满树黄花平静而活泼。
花木陪伴在父亲身旁,地上散摆着长长短短、厚厚薄薄的竹篾。父亲、阿叔主持着这片场地,兄弟俩斜斜对坐在两张矮凳上,我和岳母一大家子或坐或站在门口,兴趣勃勃地看着他们兄弟俩如何轻车熟路地上演娴熟的手艺。间或闲聊家常,而叔、父不时地以春南客家话应答着岳母和她的女儿们的阳春白话,似乎鸡同鸭讲,却无妨交流的顺畅。时光不徐不疾,场景温暖,亲切如梦。
当了数十年小学校长退休了十多年的阿叔,身材瘦削,古铜脸色刻画着人生轨迹,他总是皱着眉头,习惯向别人倾诉他苦难的少年、曲折的人生,也会不断讲述与他的兄弟我的父亲相依为命的往事,每到伤感时,声情俱下,让我身临其境,与之共情。
素来务农的父亲,高瘦,寡言,缘于脾性,也源于命途多舛,形成了自卑内向的性格。然而,遇上别人尊重他时,主要是尊重他擅长的手艺,比如编织竹器,蛇医草药,拳脚功夫等,他也会低头腼腆一笑。可惜,这样的机会和场面并不多见。
在我最早的记忆里,在祖居两座屋的下厅,在屋背的竹头,在屋边,父亲以编织笠帽为副业,一圩期下来,也编织到10余顶,挑到圩卖,换来我和弟妹简朴的衣裳和帮补日用。
父亲的手艺来自爷爷,爷爷的手艺更出色,记得小时候我老是调皮地玩转于爷爷的工作场地,有时故意坐在他刚刚织好的一叠笠帽上,爷爷总是暴跳如雷,因为按乡俗的说法,被坐过的笠帽将会面临滞销的命运。生气的爷爷手持篾片,追着教训无知而放肆的我,可爷爷色厉而心慈,即便让他抓到,也会从轻发落,手中的篾片高高举起,轻轻拍在我的屁股上。
其实我成年之后对父亲的印象,是呆板拘谨,也乏趣味的。由于他对生产和家庭生活的不求变通,导致了与母亲的冲突不断,吵闹不休。这种状况,长久地影响着我的生活,塑造了我负面的个性,因此我与父亲的关系很长时间是生疏隔膜的。他在老家独居的日子,我会反省着想修正父子关系;而每当生活在一起,因彼此的个性和习惯使然,一段时日后矛盾又暴露无遗。
现在回想,数年前的那一天,父亲两兄弟在地坪携手织鸡笼的场景,被众亲围观称赞的高光石刻,应是对他一生极大的褒奖,也是对他老来寂寥时一次难得的安抚。他发出由衷的一笑,让我的手机镜头捕捉到,我细察到他的欢欣,也甚为高兴。我不止一次扪心自问,在他艰辛的人生中,在他随我在城里断断续续共同生活的许多年里,何曾有过让他发自内心的一笑呢?愈想愈愧疚。
又到了一年痛怀至亲的日子,偶然翻阅手机相册,一瞥父亲质朴的笑,记忆滚烫热辣,又心生安慰。
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