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刻,小小的村子像一盏朦胧的孤灯,扑闪着点点豆大的星火。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竟在满目望去都是堆着稻谷的田野和冒着青烟的屋顶上,感受到了南方独有的浪漫。村庄四面环山,观赏视野有限。到了傍晚,爷爷奶奶披着泥土的气息,回到家中,烧起了灶火,跳跃的火苗,异样美丽。
院子里有很多爷爷从外面挖采来的花草。有棵高大的枇杷树,从我记事起,就生长着宽硕肥厚的绿叶,亭亭如盖。奶奶说,只要我乖,明早树上就会结出枇杷,而且还是成双成对地挂着。我于是怀着这点期待,躺在床上,幻想着美味,又竖着耳朵听窗户边各种新奇的虫鸣,混着远处池塘的蛙声,此起彼伏。青石板的巷子里,到深夜时分,还有挑着井水赶路的哒哒脚步声响。
第二天醒来,睡前念念不忘的期待自然落空了。
我于是对枇杷树有了成见。骗我,你这没用的家伙。我用手忿然扯下几片树叶。
爷爷见状,说:“它老了,你别骂它呀。你看,就像我们,包括你的爸爸妈妈,将来都会老的。”
我睁大眼睛看着年过半百的爷爷,头发虽然有些泛白了。可是背依然挺直,依然笑容灿烂。离老还差好大截儿呢。爸妈在外地做事,我半年才见得上他们一面,他们风华正茂,我更不会相信他们会老。我用近乎同情的眼光打量老了的树,问奶奶:“大树到老,到死都守着一个地方,我们人呢,以后会离开这儿吗?”
奶奶笑着说:“人比树灵活。我们很早很早以前就是从江西那边迁过来的,像水一样流动。等你长大了,指不定会走到哪里去呢。”
这是一个静谧的黄昏,疏影横斜,露珠轻下,我们小声说着话。我搬着小板凳坐在树下,歪着身子靠着奶奶的膝盖,看到细细的霞光穿过枝叶的缝隙,照红了院子的墙头。
人与人若长期住在一起,很少想到分离。原本是幸福的生活,却觉得清闲的日子过得太慢。转眼间,告别草长莺飞、芳草萋萋的春夏,便进入草木萧萧、寒霜清冷的秋冬。冬日的黄昏,气温下降。半雪半雨的天气,雾色朦胧。围着炭火,大门总是掩着。透过门的缝隙,我看到爸爸抡着笨重的铁锹,有节奏地铲着院子里的泥土。铁锹触碰到不平的地面,发出沙哑的回响,在手臂挥舞的瞬间,天不知不觉就黑了。
也有晴朗的时候。黄昏到来,就吸收了白天散发出的温暖。橙色的天空深处,暮色更加暗沉。连绵的群山,像一动不动的动物。匍匐着,昏睡着,漫无边际地伸展着。山岗上呼啸着阵阵的长风,让人听了只想从骨子里感到冰凉。这声响,好像边塞扬起的笳声、笛声,婉转、悠扬。我想,古时候的战士们,大概是在战火暂休的时候,听闻山谷里的这种风声,才制作了类似弹奏的乐器,以抒发难以排解的思绪吧。黄昏的魅力,在于营造了一个如斯宁静的氛围,让人从浮躁中抽身,沉淀咀嚼来自心灵的诉求。
经历酷暑严寒的枇杷树,始终没有结出果子。过了不知几年,新农村建设,家家翻修新屋。树被爸爸砍了,晒成了烧火的木材。我舍不得它,不仅在于它给了我一个又一个伴着甜甜憧憬的好梦,还在于它毫不吝惜地用它的叶子抚慰我风寒时的病痛。
我没想到,大树老了,离开了它脚下扎根的土地。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想到,成年的我会离开生我养我的纯朴的故乡,离开我看了十几年的黄昏。
但不管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我都十分感谢孕育万象众生的大自然,她是那样仁慈,拥有母亲一样有力而宽广的胸怀。她创造了催人奋进、给人希望的黎明,同时也不忘创造出黄昏,让她辛勤劳作的儿女得到恰当的休息。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黑白更替,让生命从新生延续到永恒。
屋后古老的樟树、木桥,洋溢着一派宁静祥和。
黄昏了。我认真观察着夕阳慢慢翻山越岭,划过天边的痕迹。像欣赏一幅美妙的画卷一般,内心被这简单的场景渐次打动。蛋黄一样的、温柔洁净可爱的圆形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读到王维的《使至塞上》,一下子为这似曾相识的感悟震撼不已。才明白“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旷远雄浑,是多么高超千古的描述。暮色笼罩下的枇杷树显得更加郁郁葱葱。
在城市,难得安静地看黄昏。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站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街头,无人与我立黄昏。这也许是长大了,事多了,忙碌了。
我在黄昏里驻足怀念的同时,也在积极期待着。在下个依旧热闹、春意盎然的早上,能收到许多亲切的问候,一时间许多亲切的面庞,伴随着这个美丽的黄昏,像阳光洒满角落,幸福蔓延。
作者:程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