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南方正值梅雨季,时雨时晴,又闷又潮,有时连着数日不见阳光。我们南方人抱怨梅雨有一套,常这么说:“这该死的雨,还不歇停,下得人身上都长苔藓了。”
这个抱怨很有诗意,和古诗“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者说,最初讲这话的人,巧妙地化用了古诗,颇有趣味。
当然,梅雨季的苔藓是好的,最妙的还要属栀子花、绣球花。临近端午,栀子花将谢了,绣球花正当季。与栀子花一样,绣球花以肥为好,一小朵一小朵,叠加成球状,氤氲在湿漉漉的水汽中。绣球花多成片种植于树荫下,蓝蓝紫紫,红红白白,各自争艳,却又彼此协调,每一朵都静默,且自在。在雨天里,绣球花硕大的花球,因不胜重量而低垂着,沉沉的。汪老写昆明的雨,他说“木香花湿雨沉沉”,我看这句话用来说绣球花也相宜。
绣球花的颜色多变,我最爱的还是蓝色,无尽夏的蓝,光看着就生清凉意。要怎样形容这种蓝呢?大概就是古典的“揉蓝”色。揉蓝色,是揉搓蓝草之叶而制成的靛青染料,或泛指靛青色。
古诗里常用揉蓝色,唐代方千有诗云“揉蓝翠色一重重”。秦少游词中则有“揉蓝衫子杏黄裙”,耶律楚材的有“风回一镜揉蓝浅,雨过千峰泼黛浓”。都是很天然的颜色,轻柔而娴美,其中有被制约着的活泼,虽不如红绣球、白绣球般跳脱,但有沉静,是古典的仪静体娴。
黄山谷有一句诗写揉蓝,“山色揉蓝小雨中”。我极喜欢,这里说的,是雨后的好天气——梅雨季不多的好日子,空气清润,清清亮亮。像这样的好花好天,一定要珍惜再珍惜,若能到高过人头的绣球花下坐一坐,那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当然,如果能有个谈得来的人儿相陪,便是好上加好。
绣球花折来插瓶是另一种美,不需多,一枝即可,花很经开,可看上十来天。绣球花瓣儿有光泽感,在灯光下玲珑剔透,是一团云,但不会飘飞去。
慢慢地,绣球的花色由深变浅,原来深蓝,现在是极淡的蓝,我在花色的渐变中,读完了周邦彦的《清真集》。清真的词,很适合潮湿的雨天,词的意象绵密、繁盛,如花球般砸向人,需要读的人缓慢地沉进去。往年我读得太快了,始终没抓到清真词的好,今年才开始觉出他的好来。
是怎样的好呢?东坡有诗《次韵僧潜见赠》,诗云:“多生绮语磨不尽,尚有宛转诗人情”。清真词,就是这样宛转不尽的绮语,金丝银线镶嵌而成,是这般“错错落落的精致”,像极了绣球花,繁盛馥郁。奇妙的是,又不凝滞,有余韵,故而端丽敛容。细读清真词,就如我看绣球花的心情,看得我心荡然,是美的荡憾,仿佛置身于“小山重叠金明灭”的情境里。
从春到夏,我便在看花与读诗中交替行进着,获得许多静定的力量。在研读诗人的时间里,我的“小我”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这里头有一种纯粹的沉浸感。
刚开始,诗人们的形象可能是朦胧的,看不分明,然后,一首首诗往下读,一本本读相关的书,再一个个主题延伸开,诗人的眉目就一点点清晰起来,我觉得他们离我并不远,我是说精神上的。
像痴迷于看绣球花的细节,我着迷于诗人们碎片化的日常,我想看具体的个人,在面对时间、生死、缺憾、困境等诸多人生问题时,会如何去面对、去抒写。这像极了一趟孤身前往的冒险,黄鱼听雷,深深入海。而越往深处潜下去,风景愈发幽深迷人,正是这些日常的碎片,映照着人类经验、生存境况和共同命运。
从书中折返的那一刻,往往到了深夜,开窗放月光进屋来,楼下蛙鸣不绝于耳,有微风轻柔地吹满袖,我看到书桌上绣球花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