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节,思念展开了翅膀,甚过雨丝的绵长。
心波不息,夜梦频仍,母亲的面容还是那么清晰。梦中,她身体健康,在老屋里酿酒织布,在山上种玉米,在菜园里扶菜苗……
我与母亲的交集,始于1961年。那年冬至日的下半夜,山风呼啸,天色昏暗,在一个伸手似可摸着天的崖上山村,我撕开母亲的身体,来到世间。众所周知,那是个特殊的年代,三年特大自然灾害,民生多艰。母亲生我们四姐弟,篱笆围的家是“医院”,父亲手制的硬木板床就是产床。生我时,母亲大出血,算是命硬,才没有死于非命。坐月子那当口,家里米缸已见底,更谈不上买斤把肉疙瘩。父亲从祖父那里学过猎捕山鼠技法,可天灾频降,田园荒芜,地无遗粟,老鼠和人一样都活得艰难。父亲爬上后山,在山洞设下机关,守了一天一夜,终于捕到一只骨瘦嶙峋的山鼠。之后,父亲如法炮制。也许是上天垂怜,母亲坐月子期间,父亲竟捕到3只山鼠。
待我长到3岁时,母亲生了二弟,隔两年又生三弟,再后来是和我们同锅吃饭的婶娘生下3个堂弟妹。婶娘一边手残疾,只有三根手指,算半个劳力。叔父在公路道班工作,微薄工资只够塞牙缝。父亲年轻时患上怪病,三天两头犯胃痛,犯病时死去的心都有。家中只有母亲正常参加劳动,工分少,口粮少,年年“超支”,欠集体的债。伯父去世后,丢下双目失明的伯母,无儿无女,我家主动赡养她。整个家如一艘破船,风雨飘摇,无处话凄凉。
不堪的年代,养只鸡都难,何况家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养,每个人何尝不是一座大山。这些山,父亲和婶娘扛一半,另一半则是我母亲来扛。我准备上学那阵子,为了生活,母亲把自身的潜能发挥到极致,卖炭、纳鞋底、织布、编竹帽、养蛋鸡,还会用采回来的蓝靛草染衣服。一群光着屁股的弟妹围上母亲哭闹喊饿,刚染完衣服回来的母亲晃着两只蓝汪汪的手扮疯婆,吓得他们四散跑开,让人暂时忘记饥饿。
离我家约三四里地,有个叫丹暖的山弄,四面环山,东西两峰兀自拔高,像一对隔空对峙的犬牙,东峰一处崖壁上摔死过人。阴雨天,风鸣空谷,树影招摇,撼人心魄。为了生存,母亲扯上父亲,偷偷进山开荒。父亲胃病发作时,母亲只能吊着胆子一个人去。
丹暖的土地倒是肥沃。母亲依季种上黄豆、红薯、木薯、旱藕等。四月荒时,无米下锅,母亲便装作去丹暖打猪草或捡中草药什么的,在土里挖上一箩“宝”,覆上遮人眼的东西,便一步一挪沿着旧时猎者踩出的小道往家爬。母亲背着山一般重的一箩东西回到家时,我和弟妹们大多早已咽着口水睡去。第二天早上,红薯或是旱藕的香味从灶上的鼎锅中飘来,大家一骨碌翻身下床。这是我们家几个孩子难得的欢乐时光。
母亲开荒的事遮过几个年头,最终还是被发现。当了近十年生产队政治指导员的六叔,带领民兵到丹暖,用刀砍,用刮锄,把母亲种下的作物毁得七零八落。为了躲过劫难,母亲把家里仅存的一缸黄豆种子和埋在土灰里的半筐红薯,全部上缴公家。
六叔仍不依不饶,好在村里的蓝爷爷及时给六叔递了话。蓝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又是老党员,德高望重,六叔才就此罢休。而母亲却因此患上心病,见了人绕道走,免得惹来祸端。这种状况持续到分地到户几年之后,春风化雨,阴霾散尽,母亲才敢抬头走路。
父母没有文化,但坚信读书能改变命运,暗立心志送我和弟弟们读书,期盼我们出息,吃上“皇粮”,让一家人命运翻转,赢回颜面和尊重。当时读书的学杂费并不高,但在生产队,我家年收入是负数,养上一两头猪,年尾还不够顶交“超支款”,即便只是几块钱学杂费,也是困难,何况还有衣食住行,哪样不得花销。没办法,父亲顾不上时好时坏的胃痛,磨好利斧,提刀山里行。
父母亲的山里行,始是砍柴去卖。柴火不但重,挑着两捆柴走在山路上,不是左碰就是右绊,累死人不说,一次碰壁,母亲差点跌下见不到底的深崖。这之后两老商量,还是烧炭。炭不但好挑,卖的价格还比柴火高呢。之后分工,父亲负责砍柴烧炭,母亲负责售卖。父亲一窑一窑地烧出炭来,母亲则一箩筐一箩筐地挑到公社集市,甚至到更远的县城售卖。衣袋中落下几枚铜板,便急匆匆送给在县城读高中的我,或是在乡村读中学的弟弟。
从老家到我就读的都安高中,路程近20公里,每到该给我送生活费的日子,鸡刚鸣晨,母亲就挑上炭担启程。一路颠簸,到县城卖掉火炭,早已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她连一碗5分钱的素粉也不舍得吃,急匆匆赶到学校,把手上一张一张的毛票,递给在校门张望等待着的我。
读高中的两年,父亲常给我送生活费,但更多时还是希望见到母亲。外婆家在离通往县城的公路边上,那里有河,有田,还有大米饭吃。大舅会捕鱼,家里藏有寻常人家舍不得吃的腊鱼干。母亲给我送生活费时,久不久会绕路先去外婆家。大舅家也不宽裕,每每看到母亲朝他家去,便转身生火。等到大米饭在罐里开始飘香时,他蹑手蹑脚爬上阁楼,像小偷似的取来一两片腊鱼干,趁表弟妹们不注意,悄悄置在将熟未熟的饭上蒸煮。饭熟了,母亲像尝盐一样,在灶边舔了几口,然后用大舅取来的粽叶,把半罐干饭和鱼干包好,小心置在担子上,然后大步赶往县城。那时我老家只种玉米,在学校吃的是又干又硬的玉米蒸饭。母亲带的鱼和米饭,那味道至今仍然在我心底留香。
母亲的心愿终是达成了。我和弟弟们吃上了“皇粮”。记得工作之初,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的胃病不治自愈,人逢喜事精神爽,母亲也似年轻了十岁八岁。土里刨食,他们种玉米、黄豆、黑豆和红薯,还种了一大片的桐果林。
随着政策放开,粮食多了,养殖业迅速发展,小猪仔在市场上供不应求。母亲便和父亲合计养母猪挣钱。当时没有生喂技术,大猪小猪都得熟喂。母猪食量大,猪崽崽要吃得精细,为服侍好这些宝贝,母亲起早贪黑,冲猪舍,打、切猪草,煮潲水,一日三餐喂食。虽然辛苦,但为自己打工,母亲倒是乐此不疲。
一个细雨蒙蒙的早上,母亲爬上路坎边的柴垛取薪煮猪食,不慎一滑,滚落路坎。忍着脚痛煮好猪食喂好猪,喘过气来时,才发现左脚已肿成一个晶亮的萝卜。母亲不愿打扰刚工作的我,便让父亲捡来草药敷上。在家床上躺了近半个月,母亲的腿倒不见疼,排便却变得困难,直到排泄不去,肚子胀得像个孕妇。看着硬挺不下去了,父亲才瞒着母亲托人给在外县工作的我发来电报。我一边督促送母亲去住院,一边通过开往家乡班车的司机捎去一百元钱。父母亲把助人当乐事,村邻哪家需要出工出力的,都少不了父母亲,外加母亲会染布,会做一手漂亮的绣花鞋,还深得村邻喜爱。知道母亲要住院,大家就你一块我一块地给拼凑了百余块钱。父亲和乡亲们用担架把母亲抬到乡卫生院后,医生围着母亲转了两天,却是束手无策。从乡医院转到县医院,母亲可以排便了,但左脚已错过了治疗时间,从此瘸了,扶杖才能行走。
刚五十出头的母亲,一下变成了残障者。从医院回到家第二天,她就扶着拐杖,起早贪黑忙活开来。切猪草,煮猪食,做饭劈柴,给伯娘熬汤送粥。家里的活忙完,就用绳子把小矮凳缠在腰间,扶着拐杖,一步一挪到菜园和近家的地里,媷草培土,起苗栽植。这段时间,六叔老婆一病不起,丢下5个儿女走了。最小的女儿还未满两岁,六叔要劳动养家,照顾不了小女儿。母亲心生怜意,竟在一夜间放下心中怨气,把小堂妹接到家中,像对亲生女儿一样抚养。
直到我在县城建好房子,父母亲终于下决心到我工作的小城居住。我工作忙碌,父亲常用轮椅推着母亲上街转转。可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六七年,父亲一病不治,撒手西去。有一天,母亲扶着拐杖想到门口晒晒太阳,只是轻摔一跤,竟致瘫痪并患上尿失禁,从此过上了“床上人生”。
母亲去年终于别了人间病痛,她活了95年。这95个春秋,她在病床上躺了20余年。20多年的天光日暮,她不能站不能坐,却坚持不要子女们服侍,自己服药,自己擦洗身子,自己进食,自己换尿片……这样的情况延续到逝去一年前,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才有赖儿女的服侍和照顾。每逢阴雨天,母亲就全身泛痛,不得不服用镇痛药,一旦不能及时服药,便疼痛打滚,每每听到她的呻吟声,我心中滴血,不忍泪落。
念到母亲的痛,泪湿双目。母亲,祝您在那边的世界安好。
陆云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