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0月的某个上午,天异常的热,太阳把行人都赶进了路边的树阴里。蝉正让人心烦地叫着。
女孩软软地趴在课桌上。她浑身发烫,晕乎乎地看向窗外。教学楼前那棵马尾松婆娑的叶子在燥热的微风中轻轻摇摆。光影斑驳,影影绰绰投进窗子里。
教室里,卷着裤腿,趿着拖鞋的老师正口若悬河地用方言讲着课内课外的知识。其实也并不全算是知识,更多的是一些粗俗的闲谈,偶尔夹杂几句蹩脚的普通话,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女孩心口发闷,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向老师请了假,然后拖着千斤重的双腿挪向卫生站。
要经过一个亭子。女孩感觉已经看不清前方了,她趔趔趄趄地爬进了那个亭子。那个亭子叫思乡亭,是一个有钱的乡贤为了纪念去世的父母而建造的。亭子周围种满了五彩斑斓的鲜花,女孩平时上下学的时候喜欢走进里面玩一下,但是这会儿她实在没有精力也没心情去观赏那些美丽的鲜花。她趴在石桌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连滚带爬地摸向卫生站。
她恍恍惚惚间听到有人在谈论:“这个孩子在干吗呢?怎么跟喝醉酒似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扶她。
她觉得很无助。
还得经过一个坡。那个坡又陡又长,女孩几乎是匍匐着前进的,她感觉爬完那个坡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乎经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爬进了卫生站。
卫生站的村医原先是邻村一个赤脚医生,他的外公是中非混血儿,他依稀还能看出点非洲血统的特征:头发卷曲、下唇外翻、眼睛瞪得老大。女孩看着他总是不寒而栗。
村医虽然长得凶,但实际上很温和。他摸摸女孩的额头说:“还在发烧,难怪你迷迷糊糊的。药吃了,怎么还不退烧呢?”他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开了一杯红糖水给她喝。他说:“兴许是那药力太大了,你身体虚弱受不了吧。”他让女孩喝了那碗红糖水后在病床上躺一会儿。他柔声问:“要不要叫你爸爸过来呀?”女孩的爸爸是村委会干部,办公楼就在卫生站旁边。女孩虚弱地点点头。她感觉再也没有力气自己一个人回到学校去了。村医过了一会儿又独自回来对她说:“真不巧,你爸爸下乡去了。”女孩很是沮丧,躺了一会儿,又连滚带爬地自己一个人摸回学校去。
头依然晕得厉害,课定然是听不进去了。女孩继续趴在课桌上看向窗外的那棵马尾松。几朵白云在树叶的缝隙中飘了过去,仿佛一群肥羊慢腾腾地溜达着。女孩的眼睑不觉垂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突然听到有同学在嘻嘻地笑着说:“你们听,她打呼噜了。”老师也笑着说:“她长得胖,睡觉是会打呼噜的。”同学们笑得更厉害了。女孩不敢抬起头,她把脸埋进自己的手臂里继续装睡。她的心里多难过呀。
女孩三四岁的时候跌断过腿,打了很多麻醉针,吃了很多消炎药,身体底子差了,经常生病。妈妈不知从哪儿给她搞了一些增强体质的口服液,结果体质没好多少,原先瘦小的身体却突然发胖了。
女孩经常受到同学们的嘲笑。有一回,她值日,放学后打扫教室的卫生,同学们扫完地都一溜烟地跑了。她自己一个人拖着沉重的垃圾桶去倒垃圾,回来锁门的时候额头不小心撞了门锁一下。她痛得眼冒金星,蹲下来哇哇地哭了起来。隔壁的学姐冷冷地哼了一句:“死肥猪,哭什么哭!吵死了!”死肥猪,这是多么侮辱人的嘲笑呀。女孩收起哭声,自己一个人伤心地往家里走。
“死肥猪”从那天起就拜那学姐所赐传了出去,班上的几个调皮男生总是大声地对着她喊这个难听的外号。女孩常常哭着跑回家。
回家的路上也经过一棵高大的马尾松。女孩捡起几根枯枝,把一堆马尾松的叶子卷起来,用干草扎成一捆扛在肩上拿回去给奶奶生火。马尾松的叶子像一根长长的细针,一节一节的,轻轻一掰就断了。女孩喜欢把它们掰着玩。马尾松的果实表皮上布满小棱角,就像迷你版的菠萝蜜。女孩用细细的铁线穿过它们坚硬的壳,把它们串起来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她抬起手,一条特别的手链在阳光中竟然也发出特别的光芒来。
女孩低年级时一直很笨,总是考很烂的成绩。在同学和老师的眼里,她就是班上最笨的学生之一。
1993年,女孩读三年级时突然开窍了,一下子听懂了所有的课。有一次,她的总分居然考到了全班第三。接过老师手中的奖状时,女孩分明听到台下有同学说:“神气什么?不就是作弊得来的奖状吗?”女孩的笑容突然凝固在嘴角。讲台上的老师说:“下次你要靠自己的努力来拿奖状,偷窃别人的成果是可耻的。”女孩很委屈,她用低到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我没有,我没有偷看别人的……”
回到家,女孩把奖状藏了起来,没有告诉家里的大人,怕他们也像同学和老师那样,认为她的奖状是靠作弊得来的。
她好难过。
有一天,奶奶搞卫生的时候在柜子的角落里找到了女孩的奖状。她问女孩为什么要把奖状藏起来。女孩眼睛一红,说:“我怕你们也认为我的奖状是偷来的。”奶奶摸摸她的头,把她搂在怀里说:“好孩子,奶奶相信你。”女孩终于哭了出来,哭得很伤心,却有一种解脱的痛快。
那年夏天,突然刮了一场很大的风,周围的树都被吹得东倒西歪,有些还被连根拔起。马尾松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叶子,但是它高大的枝干居然还是岿然不动。
女孩问奶奶为什么马尾松能在风灾中幸免于难。奶奶说:“因为它的根扎得深呀,它的根扎得越深,长得就越高大,什么风都吹不倒它。”女孩扬起脸说:“如果我可以变成一棵马尾松就好了。”奶奶看着她天真的眼睛,笑笑说:“傻孩子,长大就好了。”
1995年,五年级下学期,女孩来了人生第一次生理期。看着裤子上的血迹,她不知所措。她恐惧地问妈妈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妈妈说:“你长大了。”并在柜子里翻出一条奇怪的带子,教她在上面贴上卫生棉。妈妈说:“换的时候不要被别人看到。”
她悲伤地问奶奶自己什么时候才不会流血。奶奶说:“等你也做奶奶的时候。”女孩很绝望,还得等多少年呀!
那时的厕所是连排的蹲位,没有独立的卡间,甚至没有门,只砌一堵墙将男女隔开。厕所下面是开放的,有时上着厕所,突然下面就有人来挑粪了,根本没有隐私可言。
女孩不敢在厕所换卫生棉,怕被别人知道。她总是一个人偷偷跑去学校小河边的石桥下换。那段日子仿佛做贼一般。有时来不及换,裤子弄脏了就在座位上坐到放学,等大家都走了才出教室。女孩把衣服下摆拉得极低,书包挎在屁股上遮住,极艰难地走回家去。这事终于不可避免地被发现了,被其他女生指指点点,仿佛来了生理期就是坏女孩似的。
女孩更加自卑,走路不敢抬头,把发育的胸藏在宽宽的衣服里。
奶奶说:“长大就好了。”
那个腿有残疾的班主任常常叫几个女生到他房间去。女孩去过一次。他的房间喷了很浓的香水。他伸出又瘦又干的手指,女班长细细地给他剪着指甲。女孩一直忘不了那股浓烈的香水味,还有他有意无意触碰她胸部的手。
那是她的噩梦。
女孩不敢告诉家人。长大以后,她很后悔为什么当初那么懦弱,不敢举报他,让他受到惩罚。
因为他,女孩立志要做一名教师,一名品行端正、德高为范的人民教师。
十几年后,女孩真的成了一名人民教师,她始终没有忘记初心。
有一年去海边露营,女孩发现原来防风林里的树居然就是马尾松。它们集结成营,共同抵御着肆虐的风沙。
她突然怀念起那些年的马尾松。
她,终于长大了。
她终于长成了一棵屹立风中的马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