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盼着家里来客。来了客,不管家里多困难,母亲总能千方百计地像变戏法般地弄出几个菜,而我就可以搭到搞点好吃的。
父亲说,母亲会变戏法,是我们家里的“魔术师”。
想想小时候的我,真是太不懂事,太“少年不识愁滋味”了,根本没想到母亲的难处。来了客,难的是母亲,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说实话,在那个物资短缺的时代,大家都难,而我们家,尤其难。因为父母亲可以说是白手起家——双方的父母都过得早,没有老人帮衬;孩子又多(我们兄弟姊妹三个);父亲喜欢出去搞副业,母亲一个人出工,工分不多,家里年年超支。说实话,那真是太难了。
难是难,来了客,母亲还是千方百计要搞点好吃的——母亲是要面子的人。母亲经常说:“对别人好一点,别人才会对自己好一点。”
民谚:“省己待客”。长大以后才知道,母亲其实不会变戏法,还是在“省”字上下功夫。母鸡下了蛋,舍不得吃,放进米坛藏起来。腊肉一出元宵,母亲就从灶上全部收下来,一块腊肉,剁成几截,全部用薄膜纸包得严严实实,这个坛子放一块,那个坛子藏一截。清明以后种不完的花生种、黄豆种,放进箩箩吊在梁上。父亲给别人砌房子带回的米粉菜,放进箩箩里吊起。我和哥哥摸的泥鳅,母亲舍不得卖,放进坛子里养起。
五月六月,青黄不接。那是农村最难的时候。一有客来,父亲总是脸上春光灿烂,心里暗暗叫苦。母亲就成了魔术师,这里摸一下,那里摸一下,一截腊肉,几个鸡蛋,一捧花生就会摸出来,那真是罕见的见证奇迹的时刻,让好面子的父亲愁容顿扫。有一年的农历五月份,八峒的同年爷来了。父亲笑容满面地把同年爷迎进来,落好座,切好烟丝,递上喇叭筒。又把母亲拉进里房,愁眉苦脸地问道:“哪们搞?哪们搞呢?”母亲爬到楼上不知哪个坛子里摸了摸,摸出一截腊肉,交给父亲,说:“好生洗干净,最后一块了哦。”过了几天,又来了客。父亲又是愁容满面。母亲笑了笑:“好像还有一截腊肉。”叹口气,说:“这回真是最后一块了哦。”没过多久,父亲又来了几个朋友,讪讪地问母亲:“还找不找得到一截腊肉了?”这回母亲这个戏法是再也不灵,再也变不出魔术了,摊了摊手:“真没有了。”母亲又不知从哪个柜子里摸出几个鸡蛋,说:“打一碗蛋花,炒一碗黄豆,多炒两个小菜吧。”父亲嘟哝道:“黄豆就黄豆吧。”又自我解嘲地笑笑道:“黄豆送酒,越喝越有,越喝越有啊。”
客情好为母亲赢得了好名声。亲朋以外,县、乡的干部,镇村的老师,隔三岔五到我们家的确实不少。家里几个外嫁女回家,也多在我们家吃饭。母亲总是一句话:“在屋里吃饭。我马上煮饭。”父亲和母亲两人吵了一辈子,嫌母亲没文化,讲母亲倔,但对母亲待人接物的开通还是二话没得讲的。每次聚会喝酒,父亲的那帮难兄难弟总是一个劲地表扬父亲:“代旺屋里那个,实在是客情好,待人热情开通。”父亲的嘴巴乐开了花。
母亲年轻时能喝几杯酒。家里来了女客,一般不喝酒,这好办,母亲自己陪吃饭就是。若是男客,父亲在家,自然是父亲陪。父亲不在,母亲往往是陪客人喝几小杯以后,把酒壶的酒舀满,再给客人倒一杯,客气地说:“喝酒我陪不起了,酒你自己筛。慢点喝,多喝两杯。下回我家里那个在屋里,你们好好喝两杯!”母亲便开始吃饭。一般客人自己喝过几杯后,母亲再斟上一两杯,母亲便叫哥哥、姐姐或我给客人盛饭。一餐饭便告结束。
小孩的嘴巴永远是馋的。小时候,我们三姊妹,放学一回家,就是这个坛子翻翻,那个柜子摸摸。母亲藏的那些好东西,少不了被我们翻出来干掉。有时候家里来了客,母亲记着这个坛子装了黄豆或花生,想拿出来炒了待客,却再也找不到了,总是唉声叹气道:“唉,回来三匹‘大马’(强盗)!这三匹‘大马’,难搞!”只有另想他法。
其实,从那个饥饿时代过来的我们,哪个不是“大马”呢?
如果平时只是搞点偷偷摸摸倒也罢了。如果好不容易省下点好东西一上餐桌被我们三匹“大马”全力围剿,那就太没家教太丢母亲的面子了。为了改造好我们这三匹“大马”,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和我们讲待客的礼数和规矩。客人来了,要喊,不要嘴巴像上了锁一样。吃饭前,要摆碗筷,先数下人,有好多人摆好多碗筷,筷子平放,筷头向外筷尖向里。上菜后,要为客人斟酒,全部斟满,代表满心满意。开饭后,小孩子要快吃饭,不能贪菜,好菜留给客人吃,每人只准夹二三夹,不能夹多了。吃饱饭,要和客人打招呼,请客人慢吃。客人喝酒后要给客人添饭,哪怕客人说要少添点,但饭撬也要撬两小撬以上。至于为什么筷子不能竖插,添饭为什么要撬两撬以上,母亲没有说,但很多小礼节包含的大道理其实要很多年以后自己才会明白。吃饭的时候,母亲的眼睛像锥子般锐利。如果我们三姊妹哪个的筷子稍微向那好菜多夹一下,母亲的眼睛就像利锥般地锥你一眼。我们三姊妹懂的,马上开足马力,全力吃饭,几扒几下,快速逃离战场。如果再不懂事,客人走后,母亲不容分说,就会有两个“毛栗”。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分田到户,加上父亲的砌刀优势,我们家成为我们村第一批砌房子的人家。请村里的木工师傅邓世坤做木工,做木工向来是要由主家供饭的。邓世坤在我们家做了几个月,总是和别人感叹道:“代旺家的三个小孩,真是太懂事了。煮点腊肉,搞点好菜,三个小孩约好了似的,个个只夹二三点,就再不夹了。有时候,我挟点到他们碗里,他们硬是不要,又夹回来。真晓不得他两口子哪们教的,教那么好。哪有那么懂事的小孩子。”话传出来,好多婆姨问母亲怎么教的。母亲只是笑笑说:“教崽不出官。哪有什么教,是三个小孩子自己懂事。”
哥哥读初中以后,家里三匹“大马”就只剩下我一匹“大马”了。放学回家,我照旧顽劣不改,还是喜欢这个柜子翻一下,那个坛子摸一下。记得似乎是一个秋天吧,我放学回来,父亲母亲卧房里一个猛然吊起的竹筐引起了我的注意。明明昨天还没有竹篮的,怎么吊起一个竹篮了,里面有什么好东西?我爬到床上,一看,哈!原来是一包米粉菜!那是父亲到外面给别人砌房子带回来的,母亲晾起来,准备用来待客。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咕咕咕”地叫起来。我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把荷叶解开。数了下,一共10块。我舔了舔油油的手指头,真香。
我好想吃一块,可是我又不敢。我还是怕母亲的“毛栗”的。
“就这一块,我啃点,应该不会发现吧!”我侥幸地想,拿一块,啃一点,又放了回去。
一连几天放学,我都是这么拿一块,啃一点,又放回去。
那一天,应该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吧。姐姐从外面回来,在镇里读初中的哥哥也放假回来了。在外面砌房子的父亲也捎信说要回来吃饭。母亲开心极了。和姐姐说,晚上要搞点好吃的。姐姐说哪里有好吃的,母亲得意地说:“你就不知道了吧?上次你爸爸给别人砌院子,拿了点米粉菜回来。我没舍得吃,放进篮子里晾到,想来了客拿出来待客。今天你们都难得回了来。我们自己改善下伙食。”带着我们到卧房,摘下篮子,一看,都呆了。母亲咕哝道:“这包米粉菜好有味道哩!好像每一块都啃了一口,不对呀?”母亲的眼睛如锥子般轮着扫过我们三姊妹,“你们,谁偷吃了?”
姐姐说:“我没有。”
哥哥说:“我没有。我在学校读书,一个星期都没回来。”
我缩在一边,不敢抬头,不敢吱声。
姐姐一看,就明白了。怕我挨打,说:“要讲偷吃呢,也是一块一块地吃,哪有这么啃一点,又留下的?莫不是老鼠子偷吃了!”
哥哥也笑着说:“有可能哦!但要讲老鼠子偷吃了,篮子里应该有老鼠屎呀,也没见老鼠屎。这只老鼠可能有那么大哦!”
母亲也自然知道偷吃米粉菜的罪魁祸首就是我这个她的老满崽了。瞪了我两眼,也笑笑说:“这只老鼠可能真是蛮大!”
唐友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