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约莫是傍晚开始降临的,在一个名为“香水百合”的旅店窗外滴答。我已暂且卸下了沉甸甸的行李,正对着旅店床头的一幅壁画释放疲惫:一大一小两只梅花鹿,伫立在绿草萋萋的湖岸,昂首凝视前方,背后的青翠山林掩映于茫茫苍穹之中。女儿撩开一侧薄纱窗幔,对着雨说了句“幸好我们有伞”。这话像是透露出她将要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空的信心,更像是想要为我拭去淅沥已久的心雨。
其实我们只有一把折叠的小太阳伞,还是临行前母亲坚持塞到车上的。远嫁的这些年,故乡似乎一年比一年难以抵达。我总是要先等孩子放寒暑假,再等工作不忙、手头还有点节余,才领着他们舟车劳顿地回娘家“旅游”一趟。等着等着,儿子终于从上学路走到了上班路,母子仨也就很少同行了。我刚松掉一头的担子,倾斜着到了女儿大学毕业的当口,反而觉得失衡摇摆难挑。女儿见不得我赶路时慌张无措的样子,决定自己掌舵追逐哥哥的方向划桨。这一次,我便是陪女儿在毗邻娘家100余公里的城市参加就业考试,顺道匆匆回娘家。
我和女儿躺在并排的两张单人床上,都没有说话,差不多是守着雨声穿越黑夜的。孩子每次重要考试前夕,我总是毫无睡意,忍着不发出翻身的响动,掖紧被子假寐来掩盖内心的忐忑。这场景仿佛在重复4年前女儿的高考之夜。我委婉地喊她复习一下,“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女儿瞪着眼把房门“哐啷”一关,吓得我似下了一身毛毛雨……此刻,她一脸平静,戴上耳机听了一会儿网课之后安然入睡,到底还是长大了。
天亮时雨下得细密柔和些了。女儿嘱咐我待在房间里等她,不要淋着雨在陌生的地方乱跑,她知道我越老方向感越差。我站在旅店的门檐下,目送她独自撑伞去考场的背影,胸口忽然掠过一阵痉挛,细雨随之飘湿了我的眼眶,想说的祝福语缩进心间,化作默默祈祷:那些考卷上的难题,恳请你们不要阻挡我女儿的前程。
雨伴着旅店墙上的时钟一起滴答,夹杂着我在房间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直到时针与分针重叠成向上的直线,终于等来了女儿的敲门声。儿子在微信里反复强调:不要问考得咋样,考一科忘一科,安心准备下午的考试。
考虑到接下来的行程,女儿考完我们就去另一座城市赶高铁,我便自作主张退了房。大抵是在做了母亲后,我的计算能力变得特别好,孩子舒服等于我幸福。我只需在考场对面的公交站台等女儿两小时,就省了她往返折腾的辛苦,我也赚了一天的房费。
雨直接落在我眼前,没有丁点想停的迹象,急促却绵延。公交站台那块窄长的不锈钢遮板,只遮住了头顶的雨,脚边那几个束缚我的行李箱包,被一趟趟骤停骤驶的车溅满泥水。无处可退的我,置身在喧嚣的氛围中,反倒不再紧张,一心只想这场雨快点停下来。
当赶考的密集雨伞准点收拢,道路恢复宽坦,校门口的停车场,好像一副孔明棋开局盘,静谧中任由思绪飞扬。
想起昨日午后,天空既无风雨也无晴。每回都要极力挽留我的母亲,早早就催外甥开车送我们去熟悉考场,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把包裹牢实的土特产堆满了车厢。我拿出几包,母亲又塞进来:芝麻要带,节节高升;金桔要带,大吉大利;腊鸡鸭也要带,她竟然赋予它们“机会”“冲呀”的美好寓意。老病久缠的父亲,坐在一旁喃喃低语,说着我的不易:一个人在异乡,像母鸡一样边觅食边抚养两个孩子成人。母亲想到了母鸡在雨中张翅护小鸡的情形,找到一把新伞追出来:“辗转路途中用得上。”
母亲经历的风雨比我多,懂得未雨绸缪。女儿考点设在城郊国道边的一所学校,外甥送我们到达时,发现考场与预订旅店的距离,不止网上轻描淡写的1公里多。最近的路,也需要步行穿过一条拥挤的小吃食长巷,然后转乘公交车。外甥打算另开一间房以便清早送考,哪知周边的酒店全已满员。我担忧在这节骨眼再兴师动众会徒增女儿的压力,就说第二天肯定堵车,走路去乘公交车要快些,便谢绝了外甥的好意。
陆续有公交车开停,站台上多了几位避雨的中年男女,他们提着简单的洗漱用品,很快聊起了天,说自家孩子考了三次五次,不禁摇头唏嘘,“有时百里挑一,有时千里挑一,太难上岸了”。不觉间,这场雨停了,对面校门口涌出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我不知道他们前路还有没有雨,只知道每一场落在孩子身上的雨,也落到了父母的心上。
朱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