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在狗尾巴草面前学会低下头颅。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说的是只有经过大灾大难的考验,才能识别谁意志最坚强,谁最忠诚可靠。显然,狗尾巴草正是我们内心向往与追求高度契合的对应物:任凭大风怎么吹,它都不会折断腰身;无论天地之间农夫和蛇的故事如何反复上演,它都不管别人的瓦上霜雪,只管好自己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在漫长的童年少年时代,放牛上山,一天天坐在狗尾巴草旁喃喃自语,作为最忠实的倾听者,它从来没把我的心事和秘密和盘托出,将我出卖。
这样的野草,当站在它面前,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低下高昂的头颅?
狗尾巴草最能深刻理解“最要紧的是活着”这个朴素而饱含深意的道理。荒野里、河滩边、路坎上,随处可见狗尾巴草的身影。在旷野盛大的舞台上,一根毛茸茸的穗子左右摇摆,一个寂寞的青衣就随风起舞。数不清的穗子轻舞飞扬,哑语的剧目也耀眼而华丽。狗尾巴草的命比烧毁它的火还长久,再猛烈的山火也有熄灭的时候。而它,只要一场春雨浇透大地,就会再次萌芽复活,破土而出。
狗尾巴草草籽微小,风一吹就落满人间。即使是光秃秃的石山,如果草籽落进石缝里,它就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长成一棵、两棵、三棵,甚至一丛青翠的野草。草籽和火种都有漫卷天下的属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草木深深,装点江山,也为苦难辉煌的江山葱茏疯长。晚唐安史之乱时期杜子美悲怆吟出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就是明证。
杜子美在满目疮痍的长安必定看到狗尾巴草漫向大唐帝国的断壁残垣,漫向苍茫的天边。那迎风摇摆的穗子,拖拽着山河破碎、黎庶蒙难的影子驱之不散,他不禁怆然涕下,心中的痛楚仿佛江河喷涌。以此来看,狗尾巴草看似旷古寂寞的冷寂,实则直接参与了家国的兴衰与荣辱。也就是,在家国的怀抱里,没有哪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它不目睹,没有哪一次改朝换代它不见证。长久以来,我们误以为它一直对世事漠不关心隔岸观火,都是我们的先入为主和傲慢与偏见。
狗尾巴草翠影摇曳,怀揣我的整个童年。那时候的周日或节假日,放牛归山,坐在草地上,一本破旧的《水浒传》捧在手头,狗尾巴草挺直腰身漫在山头。天空寥廓,山野旷寂无人,周身的狗尾巴草团团将我环绕,那时候我似乎就是它们的王,一个脚踩烂胶鞋,饥肠辘辘的王。
我家那头老黑牛脾性蛮野,专捡嫩绿的草下口,大嘴过处,草尖齐刷刷与茎秆分离。而这穗子如狗尾巴摇摆的草,老黑牛是不屑于舌头一卷,牙齿咬紧一扯大快朵颐的。往往是,鼻子一抽一抽,闻两下,转而盯上别的青草。
不是什么草都一股脑吃下去,老黑牛的偏好让我感到怪异。它似乎懂得我生性喜欢狗尾巴草,那柔弱的样子让我心生怜惜。而孔圣人并不怎么喜爱狗尾巴草,他就曾说过:“恶莠,恐其乱苗也。”这个“莠”,指的就是狗尾巴草。孔子的意思是厌恶狗尾巴草,它总是扰乱了禾苗的生长。《诗经·齐风·甫田》也说:“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没有人耕种的大田,狗尾巴草长势正旺;没有人耕种的大田,狗尾巴草肆意滥长。
但是,桂西北的稻田,秧苗青青的时候是见不到狗尾巴草的。它们因水而生,却不和秧苗一起争抢阳光和水分。狗尾巴草自然也有狗尾巴草的道德律令。它们的天道乐土,是一条条涌上山坡的田埂,是无人侵扰的一座座山坡,是一个小名叫“盆”的孩童心间。
在我的寨子,祖辈父辈们只厌弃临摹稻子的模样生长的稗草,没听说过哪个人对狗尾巴草出言不逊骂骂咧咧。原因很简单:有一天,祖父趔趔趄趄一头摔下土坎,慌乱之中一把扯住狗尾巴草慢慢爬了上来。土坎之下是一条雨季的河沟,暴涨的洪水即使是力大无比的牯牛都会被冲走。如果祖父落进河沟,他肯定活不到后来的80多岁。
这狗尾巴草不就是传说中的救命稻草么?
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