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的坡地紧挨一眼天然小泉，四季氤氲着潮湿的气息。那里长着一片向阳而生的红蓝草，高三四尺，带状的叶子在枝头摇曳生姿，富含光泽的叶面上被星星点点的小花点缀着，非常美丽。这是父亲生前种下的植物，寄托对祖母的思念之情。冥冥之中，也是他留给我的念想。
红蓝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在夏季盛开蓝色、紫色或粉红色的小花。它的花期长达七八个月，有的地方称之为追思草，我们叫仙草，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其根茎、叶和花都可入药，具有清热解毒、治疗感冒等功效。它还是天然的植物染料，可以做出馥郁芬芳的红蓝草糯米饭，也是父亲生前舌尖上的最爱。
春意绽放的坡地，野草刚从地上探出头来，红蓝草已在清风中摇曳着纤细的枝条，婀娜多姿。清风吹起的缕缕清香提醒我今天是农历二月初三，我得张罗着为父亲扫墓祭奠。古老的习俗流传至今，只要与追悼和寄托哀思有关，表示对逝去亲人的一种敬意，我就没有理由不遵从。农历二月，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陌生，而且意义非同寻常。亲人去世的头三年，按习俗依次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一、初二、初三，这三天先行扫墓祭奠，以对痛失亲人的“思时之敬”。等到清明节，又和宗族一起祭祖，让思念没有距离，家族香火不断，传承中华民族的孝。
父亲去世这三年，有一种感觉，叫找不到身边真实的依靠。我患得患失浸透骨髓，那种山断梁、厦倾顶的绝望刻骨铭心。我不曾怠慢每个需要纪念的日子，往事追忆倍思亲。我始终相信，在那些特殊的日子祭祀，心怀感恩，表达无尽的思念，无可厚非。前两年的二月初一和二月初二，我领着家人到父亲坟前烧香祭拜，捧一掬清雅的人间香烛，愿父亲在天堂安息。俗话说，生命是转瞬即逝的，属于安息。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既然命运给每个人预设了一个共同的终点，那么活着的每一天，唯有珍惜，才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
迎着晨曦，我来到屋后采摘红蓝草。昨夜春雨湿润过的红蓝草，花蕊缀满水珠镶嵌在叶面上，晶莹剔透。想到马上要做红蓝草糯米饭带到父亲坟前祭奠，不知怎的，竟惆怅起来。都说最美的花开在《诗经》里，眼前的红蓝草让我想起《诗经》中提到“蓝”的地方，《小雅·采绿》中的“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那个妻子对丈夫的思念还有期许，可我对父亲的思念遥遥无期。
那一年，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都安高中，从偏远的小山村来到县城就读高中一年级。虽然物质匮乏，但阻止不了父亲的个子蹭蹭往上长，可能来自祖父母都有一副高大的身板，只有15岁的他已长出一米七五的高个儿。父亲从小体弱多病，承受不住高强度的学习。开学不到两个月，他就病倒了，虽然反复发热和咳嗽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但学习成绩仍保持前列。老师特别心疼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苦口婆心劝父亲休学。可对学习如饥似渴的父亲不肯罢休，他苦苦哀求老师允许他一边治疗一边求学。
就这样，祖母背着满满的一背篓红蓝草，从60公里外的偏远小山村徒步来到县城，在一个亲戚家安顿下来，以便照顾父亲。祖母常用土方法给父亲驱除发热感冒的病痛，就是烧开一锅红蓝草熬出的热水，让父亲既当茶饮又用来泡澡。泡澡休息两三个小时后，祖母为父亲刮痧。不几日，父亲痊愈，又投入正常的学习生活。一晃三年过去，父亲不负众望，考上北京无线电子学院。不得不说，红蓝草是父亲的护身符。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一段时间父亲不得不离开三尺讲台，跟着赤脚医生上山采中草药。父亲把有关红蓝草的功效一一记下来，每天背着茶馕进山，渴了就喝红蓝草熬的茶水，晚上回来又用红蓝草水煮玉米糊，别有一番风味。父亲的身体在日复一日的翻山越岭中变得强壮起来，头痛脑热也不再招惹他了。等他重返学校，生活变宽裕时，红蓝草糯米饭便成了父亲舌尖的最爱。真应了那一句老话，有福自然来。40年的教书生涯，父亲图个心安，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算是为他的敬业人生画了个丰满的大圆。
屋后的坡地，父亲种下的红蓝草已然成为一道风景。得益于泉边土壤湿润，红蓝草四季常青，食用与美化环境相得益彰。祖母过世后，父亲常静坐于此，追思远去的亲人。
“咻”的一声打断我的思绪，循声望去，一只羽毛斑斓、身形硕大的鸟儿从草丛中扑棱着翅膀窜向天空，啁啾几声在头顶上盘旋。我正抬头仰望天空的精灵，却被妹妹叫回去，她等着要红蓝草。
妹妹仔细清洗红蓝草，然后放在五六十度的热水中，用手轻轻揉搓茎、枝和叶子，等水变成紫红色时再滤掉渣渣，用水浸泡糯米。待到米粒饱满再逼干水分，把米倒入木甑子蒸煮。
将近中午，飞哥带几个朋友来了，我喜出望外。父亲去世三周年的祭奠，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时，屋里弥漫着红蓝草糯米饭的香味，是时候上山扫墓了。
中午阳光明媚，春风洋洋洒洒带走昨日的阴霾，天空湛蓝。清新宜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萦绕我们的哀思不再沉重，而是一种动力和感恩。扫墓祭奠，与其说是情感的宣泄，不如说是尊重和敬畏生命的一种态度。
我带着朋友和家人一起走到父亲坟前，清除坟头及周围杂草，把祭品整齐地摆于坟前，然后点上香烛，慎终追思。
又一声清脆的鸟叫声划过天空。我抬头的刹那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跟前，定睛一看，发现一枝带着新鲜气息的红蓝草，不偏不倚，正落在那一碗糯米饭上……
父亲一去虽无还期，但爱如量子纠缠，思念在四处弥漫，牵牵绊绊，慈爱永持。生命如水，生生不息。
卢卫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