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前有一块黑黢黢的大石头,一人多高。那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跟山里的石头并无二致。我的爷爷辈依地势在它周边垒砌地基,于是石头就成了我们家老宅地基的一部分,石头顶端还高出地基半米多。顶端呈扇形,有个凹槽,像一把椅子。父亲在凹槽里垫了一块平整的石板,每天晚饭后,他就坐在这个天然的凳子上,一边剔着牙,一边看后山的牛和羊是不是溜进地里偷吃玉米和豆苗。
夕阳落到半山,余晖斜照到父亲坐的这块石头上,他站起来,大声喊:“六点了,该撵牛羊回家了!”
这块石头,是我们用来计算时间的石头。
我们家的茅草房被大风吹歪了,父亲上山砍了两根大大长长的木头抵住,一家子仍住着。父母每天在地里刨挖着,种几垄玉米,养几只家禽,换点钱后到集市上买点油盐,日子过得紧巴巴,哪有闲钱买手表来看时间呢?
父亲也曾极其奢侈地买过一块上发条的手表,每天哼着小曲乐呵呵地给它上发条,拿毛巾擦得锃亮,外出的时候戴在手上。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之后手表就被偷走了。
手表没有了,而我上学需要看时间。我们屯只有我们孤零零的一家人,不能像隔壁村那样一群孩子一起上学,不怕会迟到。我每天都是由母亲送去上学,没有手表,只能靠着门前那块石头估摸时间出门。
早上出门不用看石头,太阳光从东边山顶的密林里洒出来的时候,就该出门上学了。天微亮,母亲就起床了,舀几盅玉米喂鸡,然后把它们放出去撒欢觅食。喂完鸡,母亲走进挂满露珠的玉米地里,掐一把新鲜的南瓜苗回来,然后热一热头一晚剩的玉米粥。这些都做完了才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吃完饭,太阳光已经照到西面的山顶,母亲就拽着我出门了。
我去上学后,父母则忙着上山砍柴,下地除草。忙活回来,门前那块石头的影子越来越短,快没影的时候,接近12点,该煮午饭了。我中午放学回来喝两碗玉米粥,就钻进屋后的玉米地或者芭蕉树下玩泥巴、捉蚂蚱、喂蚂蚁。太阳开始西斜,门前石头的阴影向东渐长,当阴影爬到石阶上的时候,大致就是两点了,我该去上下午的课了。
夏天的时候看时间最容易,春天和秋天也能估个八九不离十。难的是冬天,六点多七点出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若是天气不好,天都还是黑的。那天早上,鸡叫过后,母亲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拉着我出门。天还没亮,手电筒在漆黑的夜色中划出一道微弱的亮光,我和母亲两个人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北风呼呼地吹得脸上生疼。我们走到坳口,天光仍不见亮。母亲说,我们是不是出门太早了,以往走到这里的时候天边都开始发白了,今天还是黑漆漆的。我说,可能是太早了。一番商量后,我们蹲在背风的石墙下暂时休憩,等天色稍微亮一点再走。等母亲喊醒我的时候,已经快到学校了,是母亲背着沉睡的我来的。
靠着看石头阴影算时间的土办法,我基本都按时到校。几年之后,我们搬家了,也有了挂钟,不用再看石头计算时间了。
过年期间,我只身去老宅转转,以前种满玉米、火麻、饭豆的地都丢荒了,长满了一人高的杂草。屋旁的池塘干涸已久,堆满了枯枝败叶。不变的是那块石头,依然兀自矗立,孤独而坚挺,甚至连父亲垫在凹槽里的石板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像当年的父亲那样,坐在石头上,看着阳光洒满后山,看着山风吹过林梢,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罗宝康